当前位置: 中元节_七月半_鬼节 >> 节日活动 >> 曹文军忆父帖
曹文军,笔名舒然,年8月出生,江西大余人。在农村耕过地,在矿山、水泥厂做过工,在学校教过书,在公司做过销售、文秘等等。经历复杂,生活简单;时常读书,偶尔写字。
有作品发表于《南方日报》《佛山文艺》《楚天都市报》《中国国土资源报》《散文选刊》《今朝》等报刊,多篇作品入选过散文选本。以书评写作居多。
忆父帖
曹文军
一
离家整整十六年。期间,因为工作关系,我到过许多地方,这些地方离我家都很远。在远方的异乡想家,家是一滴酸楚的泪,自眼眶溢出,然后粘滞在面颊上,成为游子特有的印痕。
最初几年,我总会在特殊的时节,不顾一切地回家。有一次,我在济南出差,差事办成,正好临近中秋,车票早已售罄。我冒着被治安员逮住的危险,硬生生钻入人丛,挤进候车厅,好不容易上了火车。三十多个小时的站立,导致两腿浮肿。蹒跚着回到家里,跟父亲说起路上的苦。父亲很不以为然,笑着说:“这算什么,现在的火车有空调,舒服。五几年,东北天寒地冻,我随部队撤退,火车上站了七八十个小时呢。下了车,还不照样蹦蹦跳跳。”
也就那回,我才知道父亲是作为志愿军参军的。其时,父亲所在的某师开到丹东,就地宿营待命,时刻准备跨过鸭绿江。摩拳擦掌过了三个月,等到的结果是:战事收尾,部队返回。就这样,父亲没有机会成为“最可爱的人”。按说,这应当是个幸事,战争毕竟是残酷的。父亲却不这么看,他觉得这是巨大的遗憾。也许如此,他极少向人讲述那段他以为不齿的经历。
父亲这辈子是比较平顺的。
我爷爷生逢乱世,家里非常穷。爷爷忙时种地,闲时吹唢呐补贴家用。到我父亲这儿,运气却出奇的好。父亲高小毕业,顺利考上江西省立第十三中学。可惜还没有毕业,就被我爷爷勒令回家干活。所谓干活,就是到民窿里捡钨砂。据说,父亲和我大伯都非常懒,兄弟俩整天在山上追飞鸟、摘野果,这样的懒人偏偏能在下山前,捡到几块品位不低的钨砂。见了他俩的“硕果”,爷爷摇摇头:“懒人有懒命。”
解放后,民窿不让开了,一切矿产归国家所有。父亲只好在家种地。不久,朝鲜战争爆发,父亲毅然报名参军。退伍分配时,组织上给父亲两个选择,一是东门小学教书,二是专区工行职员。正拿不准,有人对他说:部队的刘排长去年转业了,在西华山钨矿警卫连当连长,希望你到矿山去。于是,父亲找到当年的刘排长,现在的刘连长。父亲有些犹豫,对老排长说,才放下枪,又要我挎枪呀?老排长有些不高兴:挎枪有什么不好?西华山可是毛主席、周总理关心的大项目呢。
就这样,父亲脱下军装穿上了警服,出任警卫连的副指导员。“文革”那年,警卫连解散,父亲放下枪,拿起笔,成了普普通通的科员。
父亲一向寡言,但并不逆来顺受,因此吃过不少亏。吃亏越多,越发的沉默。所以,整个少年时代,我对父亲的言说没有任何印象。记得有一年,我跟随父亲从家里步行去矿部,整整30多里的路程,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那次,在父亲的办公室里,我看见很多单位上的信封,就偷偷拿了一叠回来。从此,开始了我与父亲长达十年的通信。
父亲在回信中说,那天,通信员送给他一封信,寄信地址是“西华山钨矿”,好奇怪,本矿还有人给我写信?拆开看,才知道是你的。
写信的父亲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他给我的信从来没有少于两张材料纸的。这些通信,我一直保管着,后来几次搬家,竟把这些信搞丢了。
退休后,父亲落籍农村。村里人说他“比农民还像农民”。其实,父亲的农活一直干得不好。乡亲们这么说,主要是因为父亲的皮肤太黑了。夏收夏种时的农民,都是赤膊“上阵”的,哪个不晒得黑不溜秋?而我父亲却是常年黝黑黝黑的。
二
若干年后,我女儿上学了。不久,我的单位“没了”,我成了体制外的流浪者。广州、佛山、东莞、武汉等地到处漂泊。我有些颓唐,父亲却很乐观。他总是那句话:好手好脚的,哪里挣不到一口饭呢?家里嘛,有我和你娘呢。
乐观的父亲,爱上了足球,即便是“甲A”联赛,他都看得手舞足蹈。于是,每次回家,我和父亲就多了一个话题。我佩服他,从来没有学过英文,居然记得住许多外国球星的名字。
父亲偶尔和我聊武汉的火炉子天气,蔡林记热干面,长江大桥什么的。也因为这样的闲聊,我又知道,父亲到过的地方很多。他是一个见过世面,却甘居乡下的人。年8月的一天,我因出差顺道回家,临走时,父亲正低着头,一字一句地教我女儿背诵“少小离家老大回……”我说:“爸,我要走了。”父亲略略抬头,应道:“嗯。带点灵丹去,嫌热就吃几粒。”
灵丹,又是灵丹。我母亲一听到灵丹就不高兴:“别信他的呀,什么药吃多了都不是好事。”
父亲从军、从警十五年,身体却一直不太好。各种各样的药丸,好像没有断过,其中吃得最多的是灵丹。母亲说,你爸一生最好四种东西:一烟二茶三药四烫皮。他吃过的烟丝和茶叶能装一谷仓,他吃过的药可以满栋栋挑一箩担。父亲医院,但都无法治愈他的胃溃疡。渐渐地,他摸索了一套“防与治”的方法——吸烟、喝茶、吃烫皮。可是,就这样一个把烟当药、甚至当饭吃的人,却在晚年把烟戒了。
三
几天后,8月22日一大早,妹夫来电:父亲去世了。这一天,离他戒烟还不到两个月。难怪我叔父说,这个年纪了,不该戒这戒那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呗。
父亲的去世很平静,也很突然。父亲在世时,母亲常说:你呀,常年把药当饭吃,阎王老子随时都会请你去。
父亲是从大时代走过来的,然而,那些波澜壮阔的大事件总是与他擦肩而过,似乎他只配做个看客。他的一生乏善可陈,没有享受过好日子,也没有受过太多的苦。平常、平实、平凡、平淡是他的人生底色。父亲的世界是“平”的,若按世俗标准衡量,其实就是平庸的。也许因此,他的离世,也极其平静。妹夫告诉我,父亲是下午因头晕入院的,入院后吃了些降血压的药,感觉还好,就想起他的孙女这学期要转学的事。偏偏记不起几月几号。便对我姐夫说,我明天可以出院吧?好像后天要开学呢。
谁承想,天刚刚抹亮,他就溘然辞世,留给我一个终其一生也无以报偿的愧疚。
父亲去世前,不曾留下遗嘱。我想,可能是因为走得太突然。当然,更可能的原因是他本来对子女就没有太多的奢望。对于自己的寿年,父亲是有强烈预感的。就在一个月前,他亲自到县城,请人制作瓷板画像。他所有的后事,基本上都是自己预先完成的。生前,每当我们兄妹遇到挫折时,他就会说,自己想办法吧,我没有本事让你们一帆风顺。或许基于这种思维,父亲才不想因他的离世,使我们手忙脚乱。
父亲走了,至今刚好一个轮回。在这一个轮回中,我经历了太多的波折,内中的欢欣和痛苦,都远远超出了父亲的想象。
忽然想起我在宝通寺看到的谒语:此身唯乘弥陀愿,愿为静默往生人。以之描述父亲的品行,我以为是恰当的,虽然他并不信佛。父亲生前不喜欢人我是非,不攀援依附,也不装模作样。我愿意相信父亲对死是坦然的,所以才能平静顺至,往生乐土。
我再也看不到父亲沉默时那份气定神闲了,我再也看不到父亲吸烟时那股子狠劲了;父亲再也不会带他的孙女去赴圩了,父亲再也不用听母亲的唠叨和嗔怨了。人世间的种种纷扰和欢乐,于他都是微尘一粒。
从父亲留下的照片可以看到年轻的他,是何等英姿勃发。他的满腔热血、凛然正义,都在时光的隧道里灰飞烟灭了。
中年以后的父亲,满脸的安分和沉默,那沉默看上去还夹带胆怯的成分。而年轻时的父亲,心底里是容不下沙子的,且有着不讲理的果敢。他当兵时,回家探亲,听闻妻子与他人有染,便不究真相,不由分辩,果断离婚;他的职业生涯,从科员开始,到科员截止。未曾升降,不见沉浮。无疑,这都与他的性格有关。
我无法知道父亲是如何实现性格的“大转型”,反正我懂事以来,除了偶尔对子女发怒,父亲都是大山般沉默。
也许是造化弄人,我重蹈了父亲的覆撤。父亲不好的性情和不幸的人生,一一对应在我身上。不得不承认,无论怎样的努力,都难于敌过命运的神力。正是这样的失败人生,使我读懂了父亲的性格轨迹。
我终于理解了父亲。他并不甘于平庸,不过是时也命也,不认也得认。与其说,父亲一生都向时代低头,不如说是对命运俯首。命运这个东西,是年轻的父亲最不屑的。当兵前,我爷爷送他去学堪舆、算命,父亲学了几天,大骂那些骗人的鬼东西。这方面,我与父亲如出一辙,我自学过命理八卦,看到其中的荒谬,随即弃之。而今,我又觉得命运虽然无解,却无形地存在。
四
父亲活了74岁。生前,他多次说自己很难活过六十三。在阴间的父亲,不知道会不会为自己多赚了十一年而自喜一番。
从战士到警察,从科员到科员,从退休工人到种地农民,这样的过渡、转换,大抵是平顺的。五十多年的职业生涯,父亲的吃饭家伙依次是:枪——笔——锄。这三把家伙,唯有锄头,父亲无论怎么努力都使不好,以致我母亲常讥笑他:我就不晓得是哪个瞎眼了,扛不起锄头的人,怎么拿得动笔头?文盲的母亲,当然不知道锄头与笔头的风马牛关系。在她看来,熟练使用锄头是一切的基础。
用不好锄头的父亲,他操枪、运笔的功夫又如何呢?
年,我们村还没有实行“包产到户”,但隐约有这个消息传来。大家便没有心思做事。于是,本该犁田翻土的冬季,就显得特别的空闲。某日,在大队任民兵营长的长生叔,带回一支步枪,召集大家搞射击训练。其时,父亲正好探亲在家,也受邀参加射击。目标是一块嵌在田坎中的鹅卵石,距离约米。首轮上阵的5个民兵,各射三发,竟无一命中。轮到我父亲,他操枪在手,上下看一遍,再扑打几下,随即子弹上膛、匍伏、瞄准,扳机扣动,百米之外立马电光火石。接着,又开了两枪,目标处石粉飞溅。场上一片欢呼:厉害,太厉害了!姜还是老的辣啊。那一年,父亲49岁。
写到这里,我忽然感到羞赧。说父亲一辈子乏善可陈,不如说今天的我太过实在、太过庸俗。父亲是有些绝活的,如前所叙,父亲操枪射击,有百步穿杨之能;父亲无师自通的毛笔字,亦堪称一绝。他的字,骨气劲峭又飞动圆转,体态独异而法度谨严。
据说,在矿山工作时,父亲几度被排挤,差点连科员也做不成,幸好一把手欣赏他的字,舍不得放走这支笔。后来,这个领导调走了,父亲再度遭到挤兑。听候安排的报告到了人事科,科长可高兴了:“最好,最好!老曹就到我们人事科吧,负责人事档案,免得每次档案检查,都遭上头批评,说我们档案袋上的字没个模样。”
如果说,父亲的一手好字,是他稳坐办公室的保障。退休后的父亲,则凭着这手字,赢得了乡亲的尊敬。彼时,农村人是极少写字的,大部分人家拿不出一瓶墨水、一支毛笔。每逢春节或红白事,要写个门联什么的,只有步行几十里到圩上去,花钱请先生。父亲退休落籍后,写门联这个事,几乎包揽了大半,分文不取且常常自垫纸墨。
每到年关,我家热闹如圩场。个个喜气洋洋,有的自带红纸、笔墨,有的还带着在别处抄来的对联。他们将自家的红纸叠放好,先来的在上,后来的居下,最后的垫底。父亲自上至下,依次取出、书写。运笔时的父亲,并不神情庄严,而是嘻嘻哈哈。父亲的嘴上总是叼着卷烟,一根未完,另一根就递上来了……
往往这时,我们兄妹几个都会在场,聚精会神地看父亲于吞云吐雾之间,骤雨旋风,笔走龙蛇。
那年月,代销站卖的毛笔、墨水都很差,5分钱一支的笔,8分钱一瓶的墨。用不了几次,就脱毛卷边。有带了笔墨来的,连忙提醒我父亲换笔。兴头上的父亲,哪管得了这些?奇怪的是,颓头烂笔在我父亲手上,写出的竟是“随千万法”的好字。
很多年之后,我看到后人对大书法家欧阳询的评价,说他写字“不择纸笔,皆能如意”。我想,这八个字放在我父亲身上,也是恰当的。
然而,射击、写字,毕竟不是乡村的常态生活。常态下的乡村,不谈文化,更没有诗意可言。所以,更多的时候,父亲显得笨拙无能。
父亲去世那年,他的退休金每月有多元。每当我母亲忙于喂猪、养鸡,而把他撂开时,他会半开玩笑半生气地说:“养猪还不如养我呢。一头猪,要养多久,才卖几个钱?我每个月都顶得上一头猪哩。”
五
中元节,我们家乡叫“七月半”,每到这时,活着的人都要为死去的人烧纸钱,生怕他们在那边缺钱花。父亲一辈子不怎么花钱,也不怎么缺钱。唯有烟,给他再多,他都觉得不够。时常摸摸这,摸摸那。我的烟呢?我的烟呢?所以,每逢清明、中元和冬至,我只要在家,都不会忘记给他烧一包烟,然后坐在坟前,默默陪他吸烟。只是他喜爱的“赣州桥”,早就停产了。我给他的“金圣”,他生前没有抽过,不知喜欢不喜欢。
十二年弹指一挥间。母亲早逾古稀,我亦中年。年老的母亲,常在我面前提起父亲,说你爸在世时如何如何。我注意到,此刻的母亲,眉宇间有许多恩怨缠绵,她是多么的爱我父亲啊。
母亲又说,你爸这生世没有什么了不起,平平过而已。
是的,父亲的一生是平平的。平平的父亲,却在我心中永恒地巍峨!
年8月22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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