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卡.白度母

郝淑萍新绣成了一幅唐卡的白度母，花了一年半的时间。

白度母是藏传佛教中观世音的化身。郝淑萍是首批蜀绣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用色大胆，绣功精湛，针法细腻娴熟。她绣的白度母，宝相庄严，气韵生动。

若在灯下看，白度母身后的佛光，恍若金光一般。这对技艺有着极高的要求。

有藏家出价80万，但她拒绝了。

1

郝淑萍今年72岁，再过两年，从艺便有60年了。

72岁的她，眼神清亮明澈，说话中气十足，穿针引线，利落一如当年，记忆力也好得惊人。

她清楚地记得赵紫阳视察蜀绣厂的情形，那是40年前的年，“下着很大的雨。”

视察本只安排了半个小时。不知为何，赵紫阳竟流连了近两个小时。

当时，郝淑萍正在绣猫儿。他审视半晌，说：“你比老师傅绣得好，希望你以后能接蜀绣的班。”

当时，蜀绣厂才恢复没有两年。十年动乱的时候，许多关于蜀绣的珍贵资料，包括齐白石、徐悲鸿、傅抱石、张大千等人的画作，都毁于焚火。

“放到现在，它们价值连城。”

直到尼克松访华，大布什提及蜀绣，“他一口气能说出四大名绣”，蜀绣才在国家的关心下，慢慢恢复。

年，郝淑萍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和全国“三八红旗手”的称号，曾受到江泽民同志的接见。她其实受到了大量来自国家领导人层面的鼓励。

“希望你以后能接蜀绣的班。”年，她接任蜀绣厂厂长，一干就是十七年。后来，她被评为蜀绣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又开课授徒，桃李遍天下。

她总认为，有一些人说的话，是能注定一个人的命运的。而她，也将传承蜀绣视为自己的责任，或者使命。

2

蜀绣针法百余种，不同的表现，需要不同的针法。旧时的蜀绣师傅，多有自己所长，或长于花鸟，或长于虫鱼，或长于山水，或长于风景，或长于人物。

郝淑萍正式拜的师傅只有彭永兴先生，但教授她的师傅很多，如肖福全、黄炳成、毛成伍、李玉良等。

她的老师里，还有还有诸多画家，如朱佩君、郭汝愚、张士荣，甚至有陈子庄。

“（陈子庄）老师当时很穷，但又爱吃酒，他经常用画去换酒。”陈子庄曾送了两幅画给她，她至今留存在家里。

“他们画的画，都喜欢找我来做，因为我理解他们的色彩。”陈子庄曾给过她一些指点，比如，“教我如何起色。”

郝淑萍刺绣一个特点，便是用色大胆，一如四川人的性格，泼辣热烈。那幅《白度母》，色彩斑斓灿烂。

她对色彩，其实有着极其敏锐且独特的理解。

朱佩君擅画芙蓉鲤鱼。她告诉郝淑萍，每天的早上、中午、晚上的芙蓉花有不同的色彩，鱼有不同姿态，“你一定要多观察。”

观察入微，是一名优秀绣匠所要具备的基本素质。郝淑萍记在了心里。

她绣了一幅金丝猴，神态逼真，纤毫毕现，便是仔细观察揣摩的结果。后来，郝叔萍将这些教给了自己的学生。

郝淑萍，是真正得了老师傅真传，集众家之长的。

▲金丝猴

3

任蜀绣厂厂长时，郝淑萍一上任，便打破了“大锅饭”，推行“计件制”。

这在很大程度上调动了工人的积极性。她做厂长，一个月工资是98块钱，做得好的工人，一个月可以拿到一百多。

她找到电视台、报社，加大了蜀绣的宣传力度，同时联系了省旅游局，开发旅游产品。并且，蜀绣厂成为外宾接待基地，每年要接待两三万人。

当时，花鸟与芙蓉鲤鱼等，是蜀绣最传统的题材。郝淑萍拓开了思路，开始绣人物，绣双面异色绣、双面异形绣。

▲丝路花语-反弹琵琶

双面绣并非蜀绣独创。在此之前，苏绣、湘绣都已开发双面绣。郝淑萍在苏州考察之后，回到成都，立即与肖福兴、彭永兴等老师傅着手开发。

这是对蜀绣传统针法的突破。试验多次，他们终于成功了。

年，郝淑萍独自完成双面绣《竹林马鸡》，获中国工艺美术品百花奖金奖。

年，她指导绣制的双面异色绣《狗》、《熊猫》、《三星高照》插屏，以及年指导绣制的作品《竹林图》，同样获百花奖金奖。

蜀绣厂的产品，还从工艺品拓宽到睡衣、睡袍等实用物品。她的旗袍，也多是她自己亲手所绣。

她从事着中国最为传统的手工工艺，却不是一个守旧之人。

渐渐地，蜀绣厂打开了销路，当年就扭亏为盈。

4

▲油画.荷花

她也清楚地记得退休的日子，是年的4月5日。

领导和老前辈、老师傅都劝她留下。她跟职工们处得很愉快，大凡小事，他们都乐意跟她倾诉。

她一辈子都在成都蜀绣厂，很受大家的信任和尊重。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她还是退得很坚决。她做了十七年的蜀绣厂厂长，深谙体制。

退的时候，她告诉主管领导：我离开之后，三到五年之内，蜀锦厂会倒闭。

蜀绣厂在她手里，从来没有亏损过，“我每年都给工人涨工资。”

她是一个说话直来直去的人。这样的话，不大中听，毕竟蜀绣厂正经历着最辉煌的时候。

然而，年，成都蜀绣厂倒闭。

倒闭的原因，大可归咎于体制，和郝淑萍也有莫大的关系。

“我这个人，还是压得住人的。我没有私心！”

有个职工不上班，被扣了奖金。他找郝淑萍说理，话不投机便骂“怪话”（脏话）。

“我的脾气比较怪，当时就有点毛。”“有点毛”的郝淑萍也不多话，一耳光打过去。打了还不解气，一杯茶又泼了过去。

那位职工被镇住了，顶着茶叶只敢去找郝淑萍的领导。

她敢做也敢当，认得也干脆：人是我打的，我可以道歉，但他骂怪话在前。我道歉之前，他要先跟我道歉。

郝淑萍并不好惹。她有脾气，脾气可能还不大好，也从没打算要遮掩。

这大概便是所谓的“无欲则刚”。

如今的郝淑萍，早没了盛年的脾气。她有些信佛，佛性宽容，便渐渐蓄了脾气。和那位职工的关系，后来也处得极好。

▲樱花鲤鱼

5

年的4月6日，她像往常一样醒来，当意识到不用再像往常那样按部就班后，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

那段时间，她整整一周没有下楼。

总待在家里也不是办法。郝淑萍联系了广东的朋友，聊了近况。朋友便说：把你绣的东西带出来给我们看看。

他们很了解郝淑萍的手艺，有收藏之心。

郝淑萍任蜀绣厂厂长时，办公室里摆有绣架，闲暇之时，她也做绣件。累年下来，也有所获。

她并不了解当时的市场行情，只仔细挑了七幅绣品。那七幅作品，在年的时候，朋友给了她20万。

这是郝淑萍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回到成都，她用这笔钱创办了自己的事业——郝淑萍蜀绣工艺美术大师工作室。

她本是性格爽利、果断要强之人，身边有人下海，她不是没有触动。她早就有了开工作室的想法。

在体制之内，她能将蜀绣厂扭亏为盈，便总是觉得，体制之外，有她一方更广阔的天地。

▲大熊猫

6

郝淑萍的蜀绣工作室，就在成都送仙桥古玩艺术城里。去的那天下着雨。泠泠的空气，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凉。

工作室约摸百十来平，多被绣品占据着，墙上、地上摆得满满当当。这有很大部分是工作室绣娘们的作品，题材多是讨喜且传统的花鸟、大熊猫或芙蓉鲤鱼。

它们明码实价地标着，价格从数千到上万不等。

郝淑萍绣的那幅《唐卡.白度母》，搁在靠里办公室外的地上。它才得了成都第六届“蜀绣创意大赛”的金奖，很快又要送去贵州展览。

《白度母》的旁边，是郝淑萍绣的一幅唐寅的作品。相较唐卡，文人画便淡雅得多，却也极考功底，最见匠心。

便是山石，郝淑萍也绣出了原作的明暗浓淡之变，甚至有肌理与力度之美，颇得山水真趣。

她的绣架占了一角，上是一幅将要完成的油画少女肖象，名为《早春》，“是陈丹青弟弟的作品，客户订做的。”

底稿是一张少女的小像，七八寸许，形容清丽，用色雅致。绣品的肖像栩栩如生，与原作竟无二致，“甚至更精致”。

大概在所有绣品中，人物最难，肖像便多是订做。工作室若绣肖像，多得由她“开脸”。

为了让少女的头发更有质感与光泽，郝淑萍便绣了好几层。这幅作品，花了她近一年的时间。

▲正在绣制的《早春》

《早春》的尺寸是50*80cm，价格是15万。《唐卡.白度母》是60*78cm，有人开价到了80万。她大幅的作品，其实早已上百万。

7

▲川剧脸谱

郝淑萍的外公靠做蜀锦发家。在她出生之前，家里已有七十多台织机，“是大资本家”。

尽管家道中落，但外公经商的才能，对她似乎颇有影响，她有自己的经商和管理心得。

郝淑萍极为看重质量。“质量好，经营效益就好。”

这是她任蜀绣厂厂长时得出的经验。说起来，这样的管理经验并不高深，不过是最质朴的想法。

只是，越是质朴，却越是智慧。

她工作室的作品，设计多是原创，基本是她带着学生设计而成。“现在有了专门的老师负责，我就专注授课了。”

四川是旅游大省，芙蓉鲤鱼、大熊猫，以及川剧脸谱等，是游客心头好。这是郝淑萍和所有蜀绣绣娘都擅长的题材。

不同的是，蜀绣大师郝淑萍，对市场一直有着极其敏锐的嗅觉。

和在蜀绣厂一样，她工作室也在不断改进，不断丰富创作题材。绣油画、水墨画、肖像，基本都是从她的工作室开始。

退休之后，郝淑萍每年都会参加展览。因为技艺精湛，得奖多是金银。

“有年在文化部做展示，一结束他们就告诉我，说国家要收藏我的作品。”

至今，她被国家收藏的作品，已有十余幅。此外，江西、苏州等地博物馆，均有馆藏。

▲舞者

8

郝淑萍如今的重心，是开课授徒。她始终将蜀绣传承，视为自己的使命。

年，她与四川技术学院联合创办蜀绣中心，每年招收六七人。她的工作室会择优录取。

现在，她又和成都纺织专科学校联合办蜀绣班，并任客座教授。

学生年龄跨度极大，从60后到90后，各个年龄段的都有。

有的已经出师，也会再拜她为师。她们有精进之心，却也说明，郝淑萍的技艺，让人钦佩。

郝淑萍得了老师傅们的真传，也无藏私之心，倾囊相授给学生。

她对自己的要求是精益求精，对学生也是极其严格。她绣得不好，老师傅会不留情面的剪掉。学生绣得不好，她也会剪掉。

观察揣摩，是前辈留下的经验。每年，郝淑萍都会带学生们去采风，“要绣熊猫，我们就去碧峰峡。”

郝淑萍也鼓励学生去参加比赛，“他们大一的时候就去参加比赛，拿了很多奖。”

她的想法很实际：奖项是能力与技艺的证明，学生即使不在她的工作室工作，有奖项傍身，也有立身之所。

“好技艺才有好质量。”如今，郝淑萍的心愿是：好好做人，好好绣花，好好培养蜀绣接班人。

9

郝淑萍是念旧感恩之人。

“老师傅们当时毫无保留地把技艺传给我，我是得了真传的。父母给的是生命，师父给的是技术，我们这辈子就不会饿饭。师徒之恩，讲的就是天地良心。神坛上拜的，有天地，还有师傅。”

她的话语并不高深，却质朴而实在。

任蜀绣厂厂长之时，她年年都会请回老师傅们团年，也请他们看看厂里的变化。

她是这样想的，便也这样传授徒弟。在她看来，尊师重道是极为优秀的传统，不能遗失。

郝淑萍的骨子里，对冥冥也是有敬畏之心的。

中元节是汉人极为传统且重要的节日，时至今日，却渐被淡忘，也渐渐遗失。

但每年的七月半，郝淑萍都有所祭祀，自明心迹。

她总是说，好好做人，为自己积德，为子女积德。

能成就匠人的，大概就是那点敬畏之心。

是以她教授徒弟，不仅仅是针法技艺，更是做人，“你做不好人，就做不好事。”

如今，人们多谈“初心”。其实，所谓的初心，便是做人。

从艺近60年，她自言初心未改，对蜀绣的热爱未改。“我的恩师们退了休，也还拿绣针，何况我的身体还可以。”

▲红荷鹭鸶图

郝淑萍还会一直绣下去。只是，她的心中也有忧虑。“蜀绣在我的手上，不会失传，现在也有人传承。但是，再过一二十年，还有没有人愿意绣？这个技艺是很枯燥的！”

有了担忧，她便也有了一点私心，便拒绝了那80万。毕竟她的作品，称得上是艺术品，“它是会增值的，我总得给晚辈留下点什么。”

让她欣慰的是，她与成都纺专合办的蜀绣班，在今年招了20名学生，“有六个男孩子，他们都很热爱蜀绣。”

蜀绣需耐得住寂寞，她很是希望，能找到真正热爱蜀绣之人。

只有热爱，才能坚持。只有热爱，坚持也才不那么痛苦。

▲静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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