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七月半。

焚纸换酒钱，放灯照彼岸。

壹

中元节，城中河畔。小小的鬼沿河找了一圈，哭着扑到女鬼怀里。“妈妈，为什么他们都有荷花灯，就我们没有？”

因为世上没有人思念我们啊。

女鬼摸摸他顶上呆毛，柔声道：“怎么会没有呢？定是你心急没看完全。且在这里等着，我亲自去找找看。”

一路躲闪着河边放灯的人群，卖灯的街道更热闹，寻寻找找，在最偏僻的角落找到一个卖灯的老奶奶。

多年无人供奉，身上分文全无，女鬼心里窘迫发烧，脸上仍是冷白一片，化为惨淡人影，跪在老奶奶摊子前一声不吭。

良久，老奶奶轻叹一口气，递给她小小一盏荷花灯。

三叩首，持灯走，女鬼等到子时，在不见人的河岸轻轻放下一盏灯，心中默念孩子和自己的名字。

眼看河灯顺水飘远，又慌忙赶在它前头来到小鬼面前，牵起他小手坐下，高高兴兴地说：“有咱娘俩的灯，我在上游瞧见啦，我们在这里等着，一会就过来了。”

这条河的下游草深深，一大一小两母子的身影坐在河岸边等待。

夜风有点凉，一盏荷花灯摇摇晃晃飘过来。

?溥儒

贰

两个老鬼在破亭子喝酒。

穿着卡其色新夹克的鬼得意洋洋：“我孙子厉害了，开车来的，我瞧着这次的比上次那辆皮卡大，还洋气！你看我这夹克，又暖和又软！”

黑皮鞋铮亮的鬼捻了一粒花生米，又饮一口酒，说起话胡子一翘一翘：“皮卡在你那年代算洋气，现在早就过时了，老鬼你就会吹牛逼。”又夹一壳蚕豆，“我儿给我打钱，跟我当年一样，就知道打钱。整钱我都存户头上了，被风吹起来零零散散那些，我也不计较，就让那些孤魂拿去，也怪可怜的。”

小鬼跟那些孤魂一通哄抢，也得了一些零头，本来蛮高兴，躲在亭子后面听了这些话，又有些难过。

扑通扑通跑回石洞里，趴在他爷爷膝上：“爷爷，他们的孙子有出息，都给他们烧秋衣秋裤，烧纸钱买酒。”

穿破衣服的老鬼扯一枝甜草根嚼着，声音沙哑又快活：“嘿，他们想瞧孙子，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我乖孙天天陪在爷爷身边呢！”

?溥儒

叁

天上下暴雨，厚厚云层遮牢了太阳，六七岁的小兄弟三人决定出来玩。

出门前各自把脸蛋洗得干干净净，带上最心爱的葫芦做的小壶。丹阳散骑常侍刘隽的家门口最宽敞最平坦，他们决定在这里玩。

嘻嘻哈哈，你争我抢。

户主刘隽站门口看见他们三个人抢一个小壶，很大的人了也玩心突起，拿起弹弓，一击即中。小壶滚落地上，三个小孩消失无踪。

刘隽愣在当场，没看见他们是怎么消失的，只好把小壶挂在房子边上。

第二天，一个路过的女人见到了，抱着小壶哭了：“这是我儿子的小壶，怎么会在这里呢？”

刘隽跟她说了，女人把壶拿走重新埋在她儿子的墓前。

过了一天，刘隽又看到那些小孩来到他门边，手里举着葫芦做的小壶，开心地对刘隽说：“我又得到我的壶咯，妈妈给我找回来的。”

?李老十

肆

小听差正在为主人工作，忽然心中一阵悸动，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忧心忡忡，跟主人请假回家，主人冷硬，几次都不同意。

这天，小听差在南窗下睡觉，主人路过，却看见一个五六十岁的女人站在门外。她特别胖，胖到脚步蹒跚。

小听差睡着睡着被子掉了，女人就来到床边，把他被子盖好，然后走到门外。

过一会小听差翻个身被子又掉了，女人又进来，把他的被子掖住盖好，复走出去。

就再也没回来了。

这些事小听差都不知道，他在梦里想着回家，看看母亲。他的母亲瘦瘦的，很温柔。

主人心里知道这事奇怪，就准了他的假，小听差刚出门，就有人送来家信，说他的母亲得了水肿病，已经去世。

再也没有人给他掖被角啦。

?溥儒

伍

孤独的鬼有记忆以来就是孤独的鬼。

按讲说他还没喝孟婆汤过奈何桥，怎么也记忆全无呢？不知所来所去，整日笼袖游游荡荡。

今年是他过的第一个中元节，眼看鬼门开，他也赶紧跟着无所事事跑出去了。

人间界这夜晚路上行人少，不过一个路口一个路口都有些人烧纸，这些人脸上表情各异，有的怀念有的敷衍，有人对着空气说话，有人点上火就急着走，也不管那些钱是不是都送到手。

他像旁观者一样，看年轻力壮的鬼追在一个踩了他钱的生人后面破口大骂，一只老鬼收下纸钱，还围着子孙转，想碰碰又不敢。有的纸堆无人收，不知是主人投胎去了还是怎的，捡了便宜的一群野鬼高兴地抢来抢去，烟灰乱飞。

他也不掺和，全当看热闹，笼着袖子乱飘，却渐渐被一个方向吸引，不由自主往那个十字路口过去。

一个老头在路口烧纸，孤独的鬼飘过去靠近他，突然感觉烧着纸钱的火灰堆暖暖的，一低头不知道为什么掉下泪来。

老头面向看不见的他说：“这火苗怎么还不高起呢？你这傻小子没来么？可怜死的时候偏偏撞到了后脑勺，莫不是像电视里那样把脑子撞坏了？要不然，不然怎么连路都找不回来呢？归来，归来，拿好这些钱，在那边也莫受苦。”

鬼一张一张收好，泪水把眼睛越洗越干净。他跟老头挥挥手，火苗也窜了窜，老头又高兴又难过，两人在夜风里，一个啰里啰嗦，一个一声不吭，也说了好久。

鬼像醉酒一样微醺着回去了，他从此不感到孤独。

每年七月半，门外有人等。

或许有人先走，

不过都是一边离别一边重逢罢了。

?溥儒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