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中元节_七月半_鬼节 >> 节日活动 >> 逃兵年中元节发生在东宁要塞山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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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半个多月的隆隆炮声,让不到六岁的秀秀早就习以为常,夜里偶尔炮声大得惊醒秀秀时,睡在身边的姥姥就起身轻轻拍拍她,秀秀就会又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生活在战乱中的秀秀和姥姥,还有那个时代的许许多多的中国人,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
这个夜晚与前几天没什么不同,只是夜空上的月亮更大更圆,一年一度的中元节又到了。
如果是往年,秀秀和姥姥、姥爷会去村东南的山下给亡故的亲人们送些纸钱,今年不能了,秀秀和姥姥只好在村头的路口烧了些纸,姥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边的艰难,然后领着秀秀回到老屋早早地睡下。
如水的月亮洒在秀秀和姥姥两双差不多一样大的脚上,也洒在炕稍小饭桌上的水碗里,碗里的水反射的光,投到黯淡的墙上,墙上斑驳的光影悄悄地移动,不时随着炮声轻轻晃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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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四更天时,玻璃窗上红光一闪,姥姥忙转过身用一双大手捂住了秀秀的耳朵,随后从鬼子要塞的山顶上,传来了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姥姥家的老房子猛地摇晃了一下,窗户上贴了米字形纸条的玻璃嘎拉拉地发出了破裂的声音,缸盖上的水瓢锅台上的瓦盆一阵乱响,屋脊上的土扑籁籁地往下掉。
姥姥把惊吓得呆若木鸡的秀秀拉到自己的怀里,摩娑着她枯黄的头发,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摸摸毛,吓不着,秀秀不怕,不怕。”
刚才的那一声巨响,是苏联红军的坦克炮击中了要塞山顶上日本鬼子的一门巨型榴弹炮。巨炮里还没出炮膛的,和巨炮旁边准备送进炮膛的几十枚比秀秀的姥爷还高还奘的炮弹一同爆炸并引爆了山洞里的弹药库和油料库,整个山顶差不多掀了起来,冲天的火光照亮了三里多地以外的秀秀家幽暗的小屋子。
许多年后秀秀才知道,这一声巨响,宣告了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也是最残酷并彻底改变了世界格局的一场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彻底的结束,这个标志二战结束的最后一战就发生在秀秀家东南方向不远的东宁要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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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的时候,山上的爆炸声完全听不见了,只有更远一些的要塞偶尔传来几声微弱的枪炮声,屋子里一下寂静起来,地桌上老座钟钟摆咔咔的摆动声一声比一声大,姥爷用高粱桔编成的笼子里,那个安静了好多天的,比秀秀的小手还大的碧绿如玉的大肚子蝈蝈又开始了振翅鸣叫。
姥姥下了炕,先是生了火,在灶台上的大锅里蒸上发面饼子,然后,裁了几张纸条,抹上昨晚吃高粱米捞饭剩下的米汤,拿个小凳出去,摆到窗前,踮着小脚,颤巍巍踩上上去,把纸条糊在玻璃的裂纹上。嘴里不停地骂着:天杀的小鬼子,天杀的大鼻子。
姥姥恨日本小鬼子,同样也恨俄国大鼻子。“庚子国变”那年的夏天,姥姥刚满十岁,姥姥的父母带着她去海兰泡跑买卖捎带走亲戚,要不是提前走了一天,一家三口就会被天杀的大鼻子赶进黑龙江和海兰泡的五千个多中国人一样喂鱼了。
不过,拿小鬼子和大鼻子来比,姥姥更恨的还是小鬼子。
秀秀也很心疼那几块玻璃,那可是去年姥爷用院子里果树上的杏子、李子、沙果还有樱桃到县城里换来的,整个老庙沟村二十几户人家,只有秀秀家的窗户上是亮亮的玻璃,别人家窗户还都是用纸糊的呢,这让秀秀在小伙伴面前很有面子,当然,为了这几块玻璃,秀秀可是做出了很大的牺牲,少吃了好多又香又甜的果子。
秀秀最爱吃的果子就是李子,熟透的李子,有着红宝石一样好看的颜色,和雪花膏一样好闻的香气。先咬破一个小口,用力一吸,比蜜还香甜的果汁就全部吸进嘴里,手里只留下一张薄薄的果皮包裹着的一个圆圆扁扁的果核儿。
带红宝石的戒指和一瓶“双妹”牌雪花膏,是妈妈留给秀秀的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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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秀的妈妈是姥姥的独生女,这在那个年代极为少见。姥姥从小就宠爱着这个独生女,不给她裹脚,不让她学女红,只让她跟男孩子一样读书。稍大一些,就送她去上寄宿女校,然后又供她上了省城的医学院。为了这个女儿,姥姥吃尽了苦,受尽了累,她踮着小脚,跑哈尔滨和牡丹江进日用百货,再拿到海参崴去换货,换一切可能换的东西,包括海参、皮草、药材,甚至是烟土;伪满州国成立后,她又跟日本开拓团的团员们做生意。她说,小鬼子太鬼,生意不如大鼻子的好做,但小鬼子的话比大鼻子的好学,舌头不用打卷。
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女儿二十岁那年,爱上了一个英俊儒雅的学长:一个反满抗日的青年,一个抗联的地下交通员。
“卢沟桥事变”后,两个人成了家,在牡丹江开了个小诊所,以此作为掩护来为山里的抗联传递情报,采购医疗器械和药品,救治伤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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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秋,由于叛徒的出卖,日本特务宪兵包围了这个位于城南的小诊所。情急之下,秀秀的妈妈把不满周岁的秀秀塞到伪装成病人的女交通员的怀里,把手上的戒指褪下来,和梳妆台上的雪花膏一起塞进了秀秀的襁褓里,然后,她深深地吻了下女儿,有说有笑的装成送亲戚一样,边走边交代怎么给孩子服药,一直送这对假母女从特务的眼皮子底下过去,才挥手告别。秀秀的爸爸则作出焦急等人的样子,从诊所二楼的窗口不停地向相反方向的街口瞭望,让隐藏在附近的特务误以为大鱼马上就要出现,竟然没有对那个抱着孩子离去的村妇起丝毫的疑心。
当确认交通员和孩子都已经安全后,从诊所里手挽手走出一对光彩照人的小夫妻,鬼子的宪兵特务知道上当了,一窝蜂地扑向了他们,“轰”的一声,他们拉响了身上的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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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秀下了坑,从地桌的抽屉里摸出两个熟透的李子,李子很大,她的小手一手只能抓住一个,这是姥爷昨天进城前特地挑出来的留给秀秀吃的。姥姥透过七裂八瓣的玻璃看到了秀秀的小动作,把窗户推开条缝,对屋里的秀秀说:“少吃那东西,桃养人,杏伤人,李树底下埋死人。呆会姥姥去给你摘樱桃吃。”
十多年以后,秀秀也考上了妈妈当年的学校,然后毕业当了一名医生,但在她的潜意识里,樱桃仍然就是桃子的一种。
秀秀极不情愿地放回去一个,关上抽屉,爬上坑,姥姥满意地笑了,她下了小凳,进了屋,从水缸盖上取了水瓢,回头对秀秀说:“姥姥去多摘点,你一会吃完饭,给孙姥姥家的福生哥哥送去点。”说完,挪着小脚去后院摘樱桃去了。
趁这功夫,秀秀把手里的李子咬破个小口一吸,麻利地把果皮果核向屋角隔弄(垃圾)桶里一扔,跳下坑,拉开抽屉,一手一个摸出两个大李子来,转身一靠,关上了抽屉,面对坑,身子一窜一滚一扭,就已经坐在了炕沿上,整套动作完成下来只用了不到五秒钟。
这套动作是姥爷背着姥姥把她训练出来的。姥爷可从不信姥姥那套幺蛾子,他说,只要是你喜欢吃的东西,就是对你有好处的东西,李子要是不好,能成仙的老道们的祖师爷能生在李树下还姓李么?
姥爷的这套理论让见多识广的姥姥竟然不知道怎么反驳,于是每当姥爷说出这样的话,姥姥就把她的小脚一跺,姥爷就嘿嘿嘿地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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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在做生意上不如姥姥,这是他对姥姥多少有些惧怕的一个重要原因,但在伺候果树上姥爷却是把难得一见的好手。秀秀家的果子不仅比别人家的又大又甜,更绝的是,姥爷能让树上的果子按他的意思,一些比别人家成熟得早,一些比别人家成熟得晚,所以,姥爷成了最受县城里水果商贩们欢迎的供货商,每次姥爷赶着毛驴车进城送货,都有人留他喝酒。
高高大大的姥爷其实并不是秀秀的亲姥爷,秀秀的亲姥爷是张大帅的一个副官。秀秀的妈妈十三岁的时候,那大帅府的副官就要把女儿嫁给一个快死的痨病鬼冲喜,只因那人的老子是张大帅的把兄弟,独霸一方的军阀。姥姥听到这个消息后,连夜带着女儿卷着金银细软跑出了奉天,一口气跑过了大清朝流放钦犯的宁古塔,直到不能再跑,才在这中苏边界的小山村落了脚。再后来,她在跑生意的路上认识了这个小她三四岁的老跑腿子(光棍),两个人就在一起过了。
秀秀是在邻居的闲话中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到这些的。左邻右舍的婶子大娘,姑姑阿姨都可怜这个没妈的孩子,她吃她们的奶直吃到四岁半,直吃到觉得没有李子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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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嗵、嗵”,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姥爷回来喽!”
秀秀欢喜地跳下地,趿拉着坑脚姥爷的一双大鞋,跑过去拉开了门。
门刚拉开一条缝,门外的两个相互搀扶的人就扑了进来,因为屋子里的地面比外面低了近半尺,两个人趔趄了几下,一前一后地跌倒在屋地上,差点把秀秀压在身下。
就在这一天里秀秀第二次惊得呆若木鸡的时候,门外传来一声尖声大喝:“谁?!想干什么?!”
姥姥端着一水瓢的樱桃站在门口,初升的太阳给她镶了一道金边,姥姥宛如天神。
两个人艰难地从地上坐起来,将手伸过头顶,慢慢冲着声音转过头,嘴里不停地叽哩咕噜地说着什么。
阳光从敞开的门斜斜地照射进来,照在两个人的脸上和身上:
这是两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孩子,稚气的脸上满是血污和惊恐,二人上身穿的像是灶坑里掏出来的满是窟窿的衬衣,下面是刮成一条一条的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裤子,四只脚只一只穿了鞋,另三只脚裹的是布条。秀秀有些看明白了,原来两人的上衣已经撕成条当裹脚布了,她咯咯地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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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津敬一和赤津敬二是一对家在长崎的孪生兄弟,他们初中还没毕业,就被征招到了中国东北当了日本关东军第三师团老庙沟要塞守军第大队的通讯兵。要塞上的长官之所以让这哥俩当通讯兵,一是他俩懂一点通讯知识,更重要的是这哥俩长的太单薄,搬不动炮弹,当不了炮兵。这些天,要塞持续遭受苏军的猛烈攻击,兵员一天天减少,急需援兵,屋漏偏逢连雨天,电台坏了,电话也断了,相邻要塞上与之相呼应的炮声也越来越弱、越来越远。
“是全部为帝国玉碎了,还是接到命令撤退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的指挥官齐藤少佐只好让赤津兄弟去检修电话线路,打探外部的消息。他哪里知道,他们的裕仁天皇已经于8月10日接受了“博茨坦公告”,并于8月15日颁布了《终战诏书》,他们的抵抗早已经是毫无意义的战斗了。
昨天是农历的七月十五,中元节。入夜,一年中最大的月亮挂在天上,赤津兄弟就是在月光和炮火的照映下,一段一段地检测着线路的下山的。
去年的中元节,赤津兄弟和母亲去长崎郊外扫墓,山坡上新增了无数个草草堆起的坟茔,赤津兄弟知道,那些都是新近战死的士兵,他们的骨灰进不了靖国神社,只能在那里的名册上留个名字。赤津兄弟的父亲赤津正雄的墓也在这里,只是墓里边连骨灰也没有,只有几件他用过的衣物。
那天,他们从郊外回来,第一个看到的东西就是半掩的房门上贴着的兄弟两人的入伍通知。母亲去找町里管事的人讲情,说两个儿子还没满十五周岁,可是没用,村上已经没有十五岁以上青年可征了,任务还必须得完成。
现在母亲一个人在家是怎么过的呢?他们还能回到家乡么?兄弟俩想到这样,抱在一起哭了起来。如果他们知道母亲已经在前个月前的8月9日,和八万多长崎人一瞬间死于美国人的原子弹,连骨灰和衣物都找不到了,兄弟二人恐怕连支持活下去的最后一点勇气和愿望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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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四更天的时候,赤津兄弟穿过炮火和燃烧着的荆棘查到了山脚下的田埂旁,就在这时,山上传来震天动地的爆炸声,气浪把他俩揿到田边的水沟里,随着石块、火球从天上向他们飞来。
天亮的时候,兄弟俩从差点把他们掩埋的沙土中醒来,如果不是田埂旁的一排茂密的杨树林,如果不是这条快干涸的水沟,他们很难逃过这一劫。
此刻,兄弟俩管不上什么命令了,更管不上山上人的死活了,他们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
“私は水を饮む(我想喝水),水,谢谢,水”两个人不停地用自己所会不多的中文重复着这一句话。
姥姥听明白了他们叽哩咕噜的话,上下仔细地打量了一会,确认这俩个人不会对秀秀和自己造成危害,于是走进屋里,把瓢里的樱桃倒进锅台上的瓦盆里,转身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递给二人。那两个人端起瓢来你一口我一口咕咚咕咚像牛一样转眼喝光了,又用可怜的眼神看姥姥。姥姥回身掀开灶台上的锅盖,从笼屉上取出了两个饼子,两个人起身跪在地上,深深地鞠了个躬,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吃完,又深深地鞠了个躬,相互搀扶着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ちょっと(等下)”姥姥在他们的身后喊。
两个人听到喊声,站住,慢慢地回头,疑惑而惊讶地看着姥姥。
姥姥的手里已经多出了两双姥爷穿过的旧布鞋,两个人很快明白了姥姥的意思,一齐嚎啕大哭了起来,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姥姥找出了一块包袱皮,摊在地桌上,拿出笼屉里剩下的两个饼子,又倒出半盆的樱桃,然后打成一个包裹,递到两个人的手里,对他们说:“回家吧,家へ帰る。”
“家へ帰る,回家吧,谢谢,家へ帰る,回家吧,谢谢”两个人带着哭腔不停地说着这句话,走几步回头一鞠躬,走几步回头一鞠躬,走出了小院,渐渐地消失在秀秀家杖子(篱笆)外的高粱地里。
“作孽啊,作孽啊,还都是孩子啊。”
“姥姥,他们是什么人呀?”
“逃兵。”
后记整整五十年后,一个日本旅游团来到了东宁要塞。两个白发老人,离开了队伍,找到了这个山脚下的小村庄。孙姥姥的外孙子,老村长王福生,从两个人连说带写加比划中,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把他们带到了村东山脚下的一座孤坟前,两个怔怔地看了村长半天,一头扑到坟头上,痛哭不止。
写于年中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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