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日

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孤魂野鬼到人间来接受奉祭的日子。我的生日。

传说若是在这一天午夜十二点生的人，有阴阳眼。而我，是这天中午十二点生的。来时哭声就不止，整整一百二十天。命运多舛，儿时也经常遇上一些怪诞的事情，让不信鬼神的父母也无可奈何。

今年，第二十四个年头，曾经看别人说本命年，没想到这么快就是自己。电话平日里就安静的出奇，今天也不会有什么特别。这几年，每年生辰会为我发来祝贺短信的，是两个大学不太好也不太坏的同学。漂泊在外，每一年给自己买一块小蛋糕或者添件新衣服，也就是庆生了。

记得十岁那年生日，婆婆还在，为我磨了豆花，用柴灶烧上一大锅，清亮泛黄的卤水下面划成一块一块白色豆花，味道清冽甘醇。那天玩刀子，脚颈上扎伤的疤现在都还在。

在家的日子，家人总是会为我过农历的生日的。因为是鬼节，每次生日前的程序就是先请“先人”来吃饭，自己规规矩矩的站在桌子旁边，看大人们在门后烧纸，嘴里念念叨叨。后来，请来的“先人”也包括了曾经陪我们请先人的婆婆，爷爷……

生命就是一个不断失去挚爱的过程。

几辈人才发生的翻天覆地如缩影般发生在我们这辈人身上，征地，从农村划为城镇，从田间地头到单家独户……婆婆的门前屋后曾是我儿时的乐园，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旧时光，如果能有时光机，我宁愿买票回到那里，永不离开。

婆婆一生辛劳，嫁给读圣贤书的爷爷是因为她的伯伯赌牌输钱，把她抵债。婆婆生了11个孩子，只养活4个，生下第个二女儿时，爷爷不高兴，一连几天出去不回家，她生完孩子3天就下地干活。婆婆生在清末，脚上还有裹小脚留下的变形，身材矮小，朴实勤劳，大背大背的猪草压在她的身上，她抱大了我……

婆婆一生动了很多次大手术，最后死于二十年后的乳癌复发，以势不可挡，惨不忍睹，极其遭罪的方式离开。对于这个病年少的时候就知道得太多，也曾经恐惧到夜不能寐，后来读到冉克雷维的《不可逆转的时刻》才使我得以释怀，也从此爱上哲学，爱上尼采。

去年十月，得知二姑家的三姐患乳癌被查出来了。晚期，恶性，双乳切除，命在旦夕。心中暗自一惊，料到的终于来了。暗藏在我家族中的恶魔，终于伸出了黑暗的双手，在祖母走后的第七年。这只是个开始，下一个是谁，没有人知道。尽管父亲是唯一的男嗣，我们这一支也并不安全，因为男性也会罹患乳腺癌，我们始终携带这种高危基因。

国外已有对这种病进行家族研究，鼓励有家族病史的女孩，在25岁之际先行进行外科手术，摘除双乳。但仍旧有许多妇女得知自己深患此病，宁愿死也绝不接受双乳切除和去势手术。我想，如果不幸，我成为其中之一，那么，我也是宁愿死也不接受摘除的那部分人吧。想起断臂维纳斯，如果失去的是双乳，她还美吗？

如今，婆婆已走了第八个年头。我还是会时常梦见她，梦中她从不与我说话，或是转身要走，或者直挺挺的躺在凉板上，如同我看见她死去的时候一模样。每一次都撕心裂肺的痛，从哭喊中醒来，枕头打湿一大片。

现在的人，大概记得的都是阳历的数字，更相信星座。但对于我，农历生辰却包含了太多的含义。是她的去世，使我有了深刻的死亡体验。你摸着她的照片，却再也不能触碰，不能言语，不能拥有，横亘在时空的隧道，只剩愧疚和回忆。那个你爱惜的却又没有好好对待的人，再也不能回来。

最美好的莫过于趴在她的膝头，听她讲，吃她剥好的瓜子。永远记得她家屋后的扁竹兰香，永远珍藏她给的儿时的所有。不管走多远，那里才是我最温馨的梦乡。我的美好，我的梦想，我的烦恼，我的无助……都从这里开始。

如果我曾被这个世界温柔的相待，你是那唯一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