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桃轩，是我家中有年头的阁楼，在南侧。屋子只有一丈见方，可以容纳一个人居住。就在这间百年老屋中，时常有诡异的事发生。姐姐发疯坠楼了，孩子也人间蒸发一般不见了踪影。我在阁楼上读书，屋顶的墙上总有粘糊糊的恶臭的水漏下来，严重的时候，好像一场大雨，有时也不禁怀疑楼上是不是躺了尸体，或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每一次我移动书桌，母亲都会发现，并很警觉地又将书桌搬回原位，称书桌不要乱放，妨碍了孙子活动腿脚。母亲好像疯了，并不明白她的孙子已经失踪了五年多。哎，松桃轩的窗户朝北，常年照不到阳光，每天中午刚过，就变得非常昏暗。年前，我稍微整理了阁楼，在屋顶上发现数十只死了很久的老鼠，吐了很久，把它们全都拿到很远处去埋了，才没有继续发生漏血水的事。

然后，我在前面开了四扇窗子，又在院子的四周砌上围墙，用来挡住南面射来的日光，就这样，室内才明亮起来。

不顾母亲的阻拦，我在庭院中间的空余处种上兰花、木槿、竹子之类的草木，姐姐坠亡时的破旧栏杆，如今也增加了新的光彩。家里的藏书摆满了书架，令人感觉踏实。有时候，我会仰头高声吟诵诗歌，有时候，又静静地独自寂寞端坐，倾听自然界万物的声音；庭院、台阶上都静悄悄的，有小鸟不时飞下来啄食，即便人走到它跟前它也不离开。

农历十五的夜晚，月明星稀，琥珀色的月光照亮墙壁，松树的影子斑驳，微风吹过树枝摇动，场景可爱非常。而母亲回来后又责备我，为什么要把这么多老鼠的尸首挂在树杈上，厉声将我赶回屋去。

哎，我住在这里，有许多值得高兴值得分享的事，也难免会有悲伤的时候。以前，庭院南北相通成为一个整体。到后来，伯父叔父们与父亲分了家，在室内室外安放了许多小门，贴一些奇怪的符，并涂抹鸡血，水池、墙壁上就到处都是。分家后，那条大黑狗常常对着这边叫唤，每当我举起手作势要打它，它又泄了气，把头埋下去，发出呜呜呜的可怜的声音。中元节夜晚的时候，叔父们的头会排列出现在围墙上，嗤嗤怪笑，令人毛骨悚然。

光阴如水，没想到，原本住在同一庭院的人，如今要越过厨房才能到对面去吃饭。大伯三叔家请了厉害的鬼师，鬼师将公鸡带到家中，在厅堂内栖宿，我十分厌恶，不愿意进去，往往就站在厅外。

庭院中起初被矮的篱笆隔开，然后又砌成了墙。家中有个老婆婆，曾经在这里居住过。这个老婆婆是我早死去的祖母的婢女，给两代人喂过奶，祖母对她很好。房子的西边和内室相连，祖母曾经常来。

老婆婆以前时常轻声细语地对我说：“我现在手指的这个地方，你母亲曾经站在这儿。”老婆婆又说：“你姐姐在我怀中，呜呜地哭泣；你母亲就用手指敲房门问道：‘孩子是冷呢，还是想吃东西呢？’我就隔着门一一回答……”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就哭起来，老婆婆也流下了眼泪。我问祖母怎么过世的，她半天不说话，魔怔了一般。

我从十五岁起就待在轩内读书，有一天夜里，祖母来看我，说：“我的孩子，好久没有见到你的身影了，为什么整天默默呆在这里，真像个女孩。”等到她离开时，用手关上门，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家的读书人已经很久没有考取功名了。”她认为我总有一天会有成就。

松桃轩的东边曾经是厨房，家里面的人们要到那里去，必须从轩前经过。我关着窗子住在里面，时间长了，就能够根据脚步声辨别外头的人是谁。有时候，姐姐来找我，她悄无声息的，我便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松桃轩一共遭过四次火灾，能够不被焚毁，大概是因为神灵在保护吧。

我作了这篇文章之后五年，我的妻子嫁到我家来，她时常来到轩中，向我问一些以前的事情，家里发生的火灾，烧死的七八个人埋在哪里。有时候又伏在桌旁学习写字，不明原因自言自语。妻子回娘家探亲后，回来转述了她妹妹的话：“听说姐姐家有个小阁楼，那么，什么叫小阁楼呢？”后来大概又过了六年，我的妻子也去世了，松桃轩破败再没有整修过。再过两年，我因为生严重的病而很长时间卧床，缺失了精神上的寄托，百无聊赖之中，就派人重新修缮了南侧的阁楼，布局、摆件和过去稍有不同。然而如今我多住在外边，也不常住在这里了。

庭院中有松树、桃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