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边有一本父亲的日记，一直不敢打开，直到去年他离开我们三周年后，我才鼓起勇气一页页一行行，去翻看那本封皮破旧内页发黄的本子。

翻开父亲日记就像回到父亲年轻时的岁月，许多尘封的往事随着父亲熟悉的笔迹一点点变得清晰、变得亲切、变得难忘而又湿润。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父亲有记日记的习惯，公事、私事都愿意记上一笔。可是他留下来的日记并不多，文革前的日记他没敢保留，在当时就毁掉了。文革后他又逐渐恢复了记日记的习惯，可惜的是，我们家从东北到西北、从内蒙到陕西，又在老家神木境内来回搬了几次家，每搬一次家就清理掉一些家里的存物，每搬一次家就丢失一些家里的记忆，父亲的那些日记本也在不停地搬动当中越来越少了。

但唯有这个日记本父亲却一直珍藏保留了下来。

是什么原因让父亲一直保存着这本日记呢？直到我看完了全部页密密麻麻的记录，我才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父亲日记本的封面

父亲去世后我们姐弟几个整理他的遗物，看到茶几上有一个蓝绿色的日记本，封皮已经破损，但是韶山的图案和汉字还能看清楚，本子里面的纸张都已经泛黄了，用钢笔书写的内容一看就是父亲的字迹，这就是父亲留下来的唯一一本日记。

翻开父亲的日记，扉页上写着我们家的地址和他自己的名字，然后是一张杭州六和塔的彩色图片，翻过这张彩色图片就是日记本的正文页，第一页只写着一行字，在页眉位置，是用蓝色钢笔写下的日期：年2月20日。整理完这本日记后我才知道，这是这本日记里最后写下的一行字。

日记真正的记录从第二页开始，那一天的日期是年5月7日。也就是说从这一天起一直到年2月20日，父亲的这个日记本记录了他认为的15年间家庭和工作中的大事情。

父亲开始记日记那一年我只有6岁，还没上小学，日记本记录结束时我已经21岁了，是一名大二的学生。而父亲也从36岁的青壮年到了51岁的中年人生了。

年5月7日的时候，我们一家还在哲里木盟科尔沁左翼中旗乌兰花公社生活，爸爸是公社里的武装干部，妈妈已经没有了民办教师的工作，只是在供销社、粮库等地方打临工。姐姐那个时候8岁，在公社小学上一年级，我6岁、妹妹4岁，弟弟还只有两岁。

年5月7日，农历四月十六，是一个普通的星期二。那一年是甲寅虎年，是父亲的本命年。

那天的日记记录的是一次普通的公社机关党支部会议，讨论一位姓陈的同志入党问题，父亲是这位陈同志的入党介绍人。看记录陈同志的经历比较复杂，曾经是伪满洲国的军人，后来转到解放军工作，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来到了乌兰花工作，父亲跟他是同事关系。父亲虽然年纪比他小十多岁，但是党龄却比他多十多年，可能正是这个原因就做了他的入党介绍人。

在这篇日记当中，我看到了一位爸爸的同事，他姓包，这个人与我们家住隔壁邻居，后来的日子里他成了我们童年记忆深刻的一位叔叔。

年6月25日，星期二，农历五月初六，刚刚过完端午节。

这一天父亲写下了第二篇日记，那也是一次支部会议，父亲记录到那是一次评选优秀党员的会议，公社干部中评选两位优秀党员，父亲得票排在第二名，得票第一的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邻居包叔叔。

父亲和母亲远离家乡，带着四个幼小的孩子，生活过得很不容易，在工作上他还能表现这么优秀，可见他是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更多的辛劳，要不然评优也不会有他的。

年10月8日，农历八月廿三，也是个星期二。

这一天父亲写下了第三篇日记，记录的也是一次支部会议，这是一次学习马列著作毛泽东思想的理论学习会。那次会议包叔叔没有参加，不知道是请假外出了还是生病没来。

为什么我要一再提到姓包的叔叔呢？不仅仅因为他们家和我们家是邻居，而是因为我弟弟的缘故。

包叔叔他们两口子显得怪怪的，包叔叔自己是蒙古人，大约四十来岁的样子，他妻子金阿姨是朝鲜人，三十多岁的样子，白白净净，戴着一个金丝边眼镜，穿着洋气，不大会说汉语。金阿姨有一种奇怪的病，她很少出门，心情好的时候会招呼我们小孩子去他们家玩，还经常给小孩子水果糖吃，因此，大家都盼着她身体好起来心情也好起来，那样的话就会有好吃的东西了。

在这群孩子当中弟弟是最得金阿姨喜欢的，他不光有糖吃，有时候金阿姨还会送他小玩具和小衣服什么的礼物。后来我们家将要搬走的时候我才隐约知道，包叔叔和金阿姨是看上了弟弟，想把他留在身边做儿子。那个时候我才有点紧张了，虽然弟弟有时候喜欢给爸爸妈妈告个小状什么的，但是将他一个人留在那对怪怪的夫妻身边还是万万不可以的。随即我开始后悔吃了金阿姨那么多水果糖了。不过，幸亏父母亲意志坚定，还是将弟弟带回了陕北老家。

我们四个孩子都是在东北出生的，姐姐、我和妹妹是在通辽哲南农场出生的，只有弟弟是出生在科左中旗协代公社的郭勒温都村，现在那里叫郭勒温都嘎查。弟弟出生的时候是一个早晨，那时候我已经记事了，好像母亲很早就起床了，做好了早饭，打发姐姐去上学，然后就把我们叫起来了，父亲没吃早饭就出去请村里的赤脚医生了。赤脚医生来了以后，没过多久我就听到了孩子的哭声，那是弟弟的第一声啼哭，这一声啼哭给我们这个远离故乡的家庭带来了新的快乐。

在东北我和妹妹都没有上过幼儿园，我是因为要照看弟弟就耽误了，而妹妹呢可能是家里人觉得怕她自己去孤单，也就免了上幼儿园了。那个时候我们家已经在科左中旗乌兰花公社了，公社里刚刚开设了幼儿园，一些平时跟我们游荡玩耍的孩子都去上学了，我跟妹妹成了被剩下的两个“失学儿童”。

对于没能上幼儿园这件事不知道妹妹有什么样的记忆，我是一直耿耿于怀，觉得耽误了自己。那个时候，幼儿园的铃声一响过，平时那些一起掏鸟摸鱼的小伙伴们就突然从身边消失了，一遍铃声两遍铃声三遍铃声，一直数着六遍铃声响过，那些小伙伴们才会出现。出现后他们再也不喜欢跟你商量怎么打弹球怎么玩纸包了，他们有了作业要做，有了学习问题要讨论，而我已经插不上嘴了，深深地感觉到了一种圈外人的伤害。

后来，我就经常背着弟弟去幼儿园偷看上课，趴在教室窗户上，听着老师的语重心长，也听着孩子们的抑扬顿挫，羡慕的心情，抱怨的情绪也越来越强烈了。

有一次早上，我背着弟弟在教室外徘徊，看到了妹妹在跟一个小伙伴玩，那个小伙伴是外来户人家的孩子，还没有资格在乌兰花上学，不知道妹妹怎么认识的她，反正两个没学上的小孩子是玩在了一起，不过，即使是玩她们也是在学校教室外玩耍，尽量离学校和昔日的伙伴们近一些。现在想来，妹妹应该跟我的心情是一样的，都很渴望与小伙伴们一起上学，不一定是学什么知识，至少是与伙伴们能够相处在一起了。

在乌兰花的时候我也有了自己平生的第一位朋友，但我却没记住他的名字，只记得他是一个放猪的小猪倌。每天早上天刚刚亮，小猪倌就挨家挨户地去接猪，到了傍晚时分他再将每家的猪送回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那个时候很好奇他是怎么放猪的，于是就跟着他去了几次放猪的草场，原来跟放羊很像，就是到了熟悉的地方将猪散开任由它们嬉戏吃草，跑远了的猪那就用鞭子的响声唤回来。小猪倌自己则或躺或卧或匍匐在草地上，寻找着自己的快乐。跟他出去的次数多了我们就成了好朋友，有时候不放猪的时候我也会去他家里看他，知道了他和他爸爸都是猪倌，人们管他们一个叫老猪倌一个叫小猪倌，两个猪倌在那里相依为命，至于他们的身世我却一直没有过多的了解，直到我们全家搬回老家时，我也没能搞清楚小猪倌的身世是什么样的。但却一直没能忘记他那憨厚质朴的笑容。

直到年我们再回到乌兰花时才问明白了，小猪倌是山西人，在我们家离开乌兰花后不久，他也跟随父亲回山西老家了。能干的小猪倌，不知道后来他有没有上学，是否还记得曾经在乌兰花有过一个小朋友呢？

在乌兰花的时候，觉得草原上可玩的游戏很多。

每逢夏天来临时，也是小孩子们快乐来临的时候。夏天的草原雨水较多，天气也是多变的，一天之中能赶上四季的颜色变化，晴天的时候草原一片绿色，一会儿阴云过来时那绿色就变成了一半是墨绿一半是草绿；再一会儿阴云密集了草原就变成了黑色，蜿蜒的小溪像流淌的墨汁，虽缓慢却似深不可测。我小时候看到的科尔沁草原上的河流是这样，后来在锡林郭勒草原和呼伦贝尔草原看到的也是这样，甚至于我在喀什慕士塔格峰下面采访时看到的“黑海”卡拉库里湖也是这样；阴云停留的时间长了就会下起稀稀拉拉的太阳雨，雨水多了就会形成一个一个的水泡子，大点的成片连在一起，像个小湖，里面还会有各种各样的小鱼，小的就是一汪一汪的水洼，水也不深，可以光着脚蹚着水追逐嬉戏泼着水玩。

在那些个小水塘里夏天可以捉鱼，我捉鱼的本领都是小猪倌教给的，用个手编的鱼篓堵在流淌的小溪出口，小鱼仔会从鱼篓溜出去，大一点的则被鱼篓挡住成了“瓮中之鳖”，这些捉到的小鱼还可以给久未闻到肉味的家人解解馋。

抓青蛙则是另一个充满乐趣的草原游戏。草原的水泡中最不缺少的就是呱呱叫的青蛙，手捉也好，网扣也好，青蛙要比鱼好捉的多。而随后用泥包着的田鸡大腿用火一烤还是非常美味的。

而冬天呢则是捕鸟的最佳季节，尤其是下了中等大的雪正是鸟出来觅食频繁的时候，也是捕鸟的好时候。把一个竹筐支在扫开的雪地上，里面撒点米粒，小孩们躲在远处拽着根绳子，那绳子连接着支筐的木棍，待觅食的小鸟走进筐内，孩子们就会迫不及待地拽掉木棍扣住小鸟，然后用一个大人的旧衣服包住竹筐，从一个袖子筒当中把小鸟捉了出来。至于小鸟的命运那就是不言而喻了，对于还处在解决温饱时期的人们来说，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吃都是第一位的。

与当年农场邻居合影

那个时候在草原过春节的印象都是模糊的，唯一能记得的一次是在乌兰花过的春节。

草原上蒙族人基本上没有过春节的习惯，像我们这样的少数汉族家庭只能自己去营造过节的气氛。母亲会给我们几个孩子准备新衣服，那怕是再艰难的日子，家里的孩子春节都有新衣服穿；父亲那次把家里养的呱呱叫的大肥鹅和蹦蹦跳的小兔子都变成了年夜饭的大餐，饭后还带着我们到院子里打了几枪，算是放了鞭炮。父亲是乌兰花公社的武装干部，平时配着手枪，那个时候乌兰花公社处于反苏防修的最前线，干部群众的警惕性都被调动得非常高，基干民兵也常年处于全副武装状态。

当时我对呱呱叫的大肥鹅和蹦蹦跳的小兔子变成桌上餐还是颇有不满的，大鹅是用来看家护院的，兔子还是我吵吵着养的，已经有了感情。但是现在想来那也是父亲的无奈之举了，远在草原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最主要的还是家中父亲一个人工作，工资只有38块半，养活一家六口人，其中还有四个孩子，生活之艰辛可想而知。好在父亲母亲总是乐观地看待生活，总能用仅有的收入和辛勤的劳作给一家人带来欢乐。他们的这种乐观和豁达，始终是我们的家庭我们孩子们走过困难，迎来祥和的精神力量。

年的这三篇日记都是父亲在科左中旗乌兰花公社工作时记录下的，整个日记本关于在东北生活工作的记载就是这么多了，而且全是关于工作的内容。一年以后，也就是年10月份，父亲的工作调动申请终于被批准了，在陕北老家也找好了接受单位。接到消息后，我们全家立即行动起来准备搬回老家去了。

父亲是年直接从呼和浩特的学校分配到了通辽哲南农场，那个时候父亲只有24岁，妈妈是年直接从老家过来的，她那个时候也只有25岁，然后他们在农场一待就是9年，直到年哲南农场交给地方政府管理后，我们家才转到协代公社和乌兰花公社生活。

日记虽然简单，但在这三篇日记背后隐藏着的，却是父亲母亲十几年的青春岁月和我们全家孩子童年成长的稚嫩记忆。

父亲心中有个草原，那是真实存在过的草原，我的心中有个父亲的草原，那是父亲讲述给我的美丽草原。

年的中秋节夜晚，科尔沁草原的天空浓雾蒙蒙，我独自坐在酒店门外仰望天空，想着父亲也曾经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时刻望向月亮思念远方家人。科尔沁草原是蒙古族射雕英雄的故乡、也是父亲曾经奉献过青春岁月的地方。

父亲与草原非常有缘，年他刚刚24岁的时候就来到了哲里木盟工作，开始在哲南农场任管教干部，后来就到了科尔沁左翼中旗的几个牧区乡镇担任武装干部，那个时候也正是父亲融入草原的时候。家里的四个孩子全部出生在草原，其中最小的弟弟就出生在科左中旗的郭勒温都定居点，我还在屋外听到了他降生时的第一声啼哭，这一声啼哭给远在他乡的一家人带来了诸多的欢乐。

父亲在草原待了13年，从24岁到37岁，正是他最美好的青春年华，草原的生活习惯深深影响着父亲，他在草原学会了骑马学会了打枪，学会了喝马奶酒吃奶皮子和各种蒙古族的风俗习惯。即使是在离开草原几十年后他还一直怀念那段奔放阳刚的经历。当然，蒙古人憨厚耿直的性格也一直深深影响着父亲，在他本来就老实厚道的性格基础上更添加了直爽的特点。

我们全家离开科尔沁草原那年父亲37岁，而我还不到7岁，对草原生活的记忆也非常淡薄，懵懵懂懂中只记得父亲时常骑着高头大马拎着马鞭子回来，我们几个孩子远远地躲着，生怕被马头撞着被马鞭子捎着。

年的夏天，那时候全家回到陕北老家已经整整三十年了，父亲和我们全家人到内蒙古伊克昭盟的成吉思汗陵出游，在大型蒙古婚礼演出现场我第一次见识到了父亲的草原情怀。当新人敬酒时父亲端起银碗一饮而尽，连干了三碗，接受了哈达后他还与演员们一起唱起了蒙古歌跳起了蒙古舞，虽然动作略显生硬但还是让在场的游客赞叹不已，也让我们家人感到无比惊讶！喝酒之后，父亲甚至还跃跃欲试想骑马奔驰一番，最后被我们拦了下来。没想到草原给父亲留下了那么深的记忆，他已经不知不觉在用草原人的情怀来要求自己了。那一年父亲已经67岁了。

年中秋节，在离开科尔沁草原40年后我第一次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代替父亲寻找一些他青春岁月的影子。那些父亲晚年念念不忘的地方，虽说周遭环境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但是，还是能在变化中依稀看到岁月沧桑留下的痕迹。

哲南农场场部

父亲在草原的第一个工作地点——哲南农场，离通辽市区公里左右，据父亲说那时路不太好走，骑蒙古的走马需要走将近半天的时间，这是个在草原边缘建立起来的劳改农场，现在还保留有建制，只是已经不是过去的劳改农场了，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地方农业企业，场部大院还保留着上世纪60年代修建时的格局，青砖瓦房工字型布局，院子里却是冷冷清清，失去了往日的热闹和喧嚣。

文革后期建起的语录塔还高高地耸立在场部大门外，正面是毛主席语录：为人民服务，背面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语录塔上的语录正是当年父亲他们这一代人白手起家艰苦奋斗建设家园的真实写照。

父亲当年居住的宿舍、工作过的分队部办公室已经难觅踪影了，只有妈妈曾经代过课的小学校现在还保存完好，依旧发挥着教育农场子弟的作用。

父亲的第二个工作地点是在协代公社所在地郭勒温都，父亲说他第一次去郭勒温都时从通辽出发骑马走了整整一天，如今那里已经通了高速公路，乘车只需要1个多小时就可以到达，往日的土坯住房已经荡然无存，面对全新的钢筋水泥建筑仿佛置身熟悉的城市，草原的韵味反倒少了许多。

科左中旗所在地保康镇的变化最大，父亲一直念叨那是个只有一个车站一个旅社一个饭馆的草原小站，但是，今天的保康已经是街道纵横，高楼林立的中心城市，昔日的小火车站如今也被高大的蒙古风格建筑所取代。当年我们全家正是从这个小站踏上了返回老家的旅途。父亲跟随着运家具的货车走，母亲带着我们4个孩子坐了马车又换了火车，坐了飞机又换乘了汽车，最后还动用毛驴车拉了家具，一路上车船舟马，劳累奔波，全家人经过内蒙、吉林、辽宁、北京、山西、陕西六个省，走了将近一个月最后才回到了陕北老家。

40多年前的交通状况与现在根本没有办法相比，这样的一次搬家对于当时我们那样一个家庭来说是件极大的事情，也给一家人留下了极其难忘的记忆。

我对搬家记忆最深的是从包头到东胜乘坐飞机的经历，那是一架小型军用运输机，机上一共12人我们家就占了6人，坐了30多分钟时间，全家人都吐的一塌糊涂，中途飞机的舱门还开了一条缝隙，冷风不停地往舱里灌，是父亲爬了过去拉紧了舱门。第一次的坐飞机经历就这样惊心动魄，以至于全家人到现在提起这事都有点后怕。

父亲在草原一待就是13年，期间竟然一次都没有回过老家，有一天晚医院陪床，跟父亲聊起那段时光，问他为什么不想着回家看看，他说那时一个月只有38块钱工资，这38块钱要养活全家大小六口人，如果他回一趟家的话那远在草原的这一家老小就要挨冻受饿了。所以思乡的情绪只能压抑在心底，很多时候父亲都是靠往来的书信和儿时的记忆来聊以慰藉对家乡的思念之情。

其实，13年的草原生活已经将草原的方方面面、点点滴滴深深地融入了父亲的血脉。记得有一年的秋天，我还在上大学，父亲到北京郊区的学校来看我，在送他回城的路上经过一大片麦田，秋天的麦田黄灿灿的，麦穗一个挤着一个密密麻麻地低着头，远远看去像极了草原上的秋草。父亲高兴地说：这麦子长的真不错，是该收获的时候了，要是在科尔沁的话家家户户就该准备去打草了，那家都得打一胶皮马车草才够过冬啊。

父亲讲的是那时候草原人过冬必须准备的一项大事，那就是打干草，大镰刀一扫一片干草就齐刷刷地倒下了，然后冬天来临后，牧民会用收集成垛的干草来喂养牛羊等牲畜，而像我们这样没有牛羊的人家就会用来烧火做饭围炉取暖。

草原上打秋草时更像是一个庆祝的节日，庆祝秋天的丰收庆祝一年四季的风调雨顺。打完草后要请帮忙的邻居在家里吃饭，母亲会将家里最好的食物拿出来待客，父亲也会陪着客人喝上一顿烧酒，我们这些孩子则跑前跑后地看着热闹蹭着饭吃。每年的打草时节是孩子们最盼望的日子，也是孩子们最欢乐的时候。秋草打过就马上进入了寒冬，冰天雪地的冬天草原陷入了可怕的宁静，草原人和草原上的生灵则迎来了一年中最难熬的寒冷季节。

如今的科尔沁草原绿草如茵泉水叮咚，前些年沙化的情况已经得到了很好的治理。草场平坦柔软，牛羊成群相伴，置身其中，仿佛是在欣赏一首大自然创作的交响乐。

美丽的草原，美丽的青春，美丽的回忆。

年4月26日，农历三月廿七，是一个普通的星期一。

这一天父亲的日记又记下了新的一篇，但是离上一篇日记却一下子跳跃了一年半的时间。这第四篇日记记录的还是父亲的学习体会，学习的内容也是马列著作毛泽东思想。内容上好像是与年的第三篇日记无缝衔接，实际上在时间空间上却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首先是我们一家人已经从遥远的科尔沁草原回到了老家陕北高原，其次是，父亲的工作身份也从乌兰花公社武装干部转换成了老家城关镇的驻村干部。

家庭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紧紧相连，父亲的工作身份发生了转变，国家的情况也在悄悄地发生转变。年初的时候邓小平同志出来主持中央的全面工作了，整个社会开始进行整顿。

年是龙年，那是一个国家的多事之年，那年开年就是一个大消息，1月8日，周恩来总理逝世。1月15日，当周总理遗体送往八宝山火化时，上百万人伫立在十里长街默哀送灵。

等到父亲再开始续写日记时，整个社会都在开展“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学习马列著作毛泽东思想自然就是公社干部的主要任务。

年冬天，历时一个多月，我们家终于从科左中旗搬回到了陕北老家神木县。没有想到的是一回到老家就过起了四处漂荡的生活。

刚回去的时候，我们一家六口借住在县里一个单位的办公室里，白天我们家人四处游荡去找地方吃饭，到了晚上办公室的人都走了，我们家人再回到那里睡觉。只所以我们能住在那个办公室里，是因为有一个亲戚在那里工作，他对我们家帮助很多，父亲调动回来的工作就是这位亲戚帮忙联系的。

在办公室住了一个多礼拜后，父亲觉得住在那里实在不合适了，于是，我们一家人又搬到了县城南边的呼家圪台小学校，在学校教师宿舍借住了十几天，那个地方也是一位亲戚帮忙给联系的。那段时间里，一家人东奔西走，居无定所，真正的过起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全凭亲戚朋友的帮忙我们家才度过那段困难的时期。

记得那个时候弟弟只有两岁多一点儿，但已经很懂事了，他学会了大人的说话，见到好心人来问寒问暖，他就念念叨叨地说：“我们没有家了！我们没有家了！”话说的可怜但却是实情，母亲后来跟我们说，他每次听到弟弟那么说话就感觉心如刀绞一般，非常难过！

这可能也是到后来，再苦再难，父亲母亲也非要坚持修建自己家住房的原因。

父亲则更是着急，每天天一亮他就跑出去找住处，满世界求爷爷告奶奶。但是，他自己多年在外地工作，在老家除了那几个亲戚也没有别的什么熟人，所以只能是在县里各个部门之间来回求人。找了两个多月的房后，终于有一天父亲跑回家跟妈妈说：“我们有房子了。”于是全家人欢呼雀跃！

年代的神木县城

父亲找到的住处是在县城北门外的两孔窑洞，那是爸爸从县房管所暂时借来的，砖砌的外立面看着很新，窑洞也确实没有住过人，也没人敢住，因为那是栋危房。两孔窑洞的中间裂开了一个大口子，从正面看裂口从窑顶贯穿到了地基，看着吓人。就是在这样的危房里我们家竟然住了一年多。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父亲母亲一直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生怕这两孔窑洞出什么差错。父亲还是三天两头地跑房管所，希望能找到安全一点的房子给家里人住。

有意思的是，我们家刚搬家到城北门外时，还遇到了当地小孩的欺生。那天我们家的几大箱子家具终于被从县车站的仓库给运了过来，父母亲忙着在感谢车站的工人，我和妹妹弟弟就守在几个大箱子旁边照看着家具。这时就有几个附近的男孩子围了过来，起先他们还跟我们搭话聊天，问我们是哪里来的。那个时候我们家孩子还都是一口东北口音，一张嘴人家就笑了，知道我们跟他们不是一样的口音，是外来人，于是就走过来撞撞肩蹭蹭腿地在挑衅着找茬儿，要不就跑开来往我们这边扔土块儿。

我那个时候很冲的样子，不肯服软，就跟那几个孩子对干了起来。不打不成交，后来我跟那些孩子都玩熟了，很快就成了他们的孩子头。这些孩子都是旁边北关生产队的，他们的父母是农民，平时忙着挣工分养活一大家子，当然也就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来照看他们了，由着他们满世界撒野。

后来我们的关系一直处的很好，在我们家要搬走时好几个孩子都哭了，他们还结伴到南关去找我玩，大家都舍不得分开。到现在，我们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只要是知道我回到老家了，他们必定会召集北关的那些发小儿们聚一聚，不为别的，就为坐在一起回忆曾经的囧事和开心的时刻。

有了暂时的栖息地，父亲母亲就想着赶紧回到南乡他们的出生地去，好去拜见多年没见的爹爹和娘亲。

年的春节来的早，阳历1月31日就是正月初一了。我们一家人安顿好了住处就已经是腊月二十几了，买好了回乡的车票，一家人又要开始新的征程了。

父亲母亲的老家都在县里最南面的一个乡镇，当时叫万镇公社，现在叫万镇镇，历史上的名字叫做万户峪，就是住了有一万户人家的一个大山谷地，在方圆里之内是有名的大镇子。这个地方地处秦晋黄河大峡谷中游，是一个著名的黄河渡口，它距神木县城84公里，距佳县县城60公里。东两面隔黄河与山西省兴县、临县相望，南隔秃尾河与佳县为邻。万镇依河靠山、地势险要，自古以来就是交通要冲，兵家必争之地。

这里的自然景观非常壮丽，沿着黄河，高山、峡谷、激流险滩应有尽有，沿河公路开通后，现在的万镇是许多自驾游爱好者选择的必经之地。

年代的万镇

大山深沟风景美丽，但人们居住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却是无比艰难。我们知道这种艰难首先是从走路开始的。

母亲的家在万镇界牌村，后来我才慢慢知道，那是个黄河边的大村子，远近几十里里都很有名。父亲的家则在万镇张家沟村，那却是个地地道道的的山沟沟里的小村子，一个村子的人都姓张，没有一个外姓。当年的时候，舅舅们跟我们开玩笑，说张家沟是个很穷的山沟沟，我们还以为是在故意气我们的，等到了村子里以后才知道，跟妈妈家所在的界牌村相比，张家沟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穷山沟。

父亲母亲一个在河畔一个在山沟，就像陕北民歌唱的那样：“一个在那山上吆一个在那沟，拉不上话话吆招一招手。”他们俩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

记忆虽然美好，但是回家的路却依然是那么漫长。

一家人坐着卡车颠簸了大半天，到了万镇公社才知道还要步行20里路才能到外婆家。来迎接我们的有两个舅舅，他们帮忙背着我们家的行李，父亲母亲则抱着弟弟牵着我们姐弟三个沿着黄河小路往回走。

腊月尽头，黄河已经结了很厚的冰了，两个舅舅把我们的行李放在冰滑子上，然后他们用绳子拉着在冰上溜，我们一家人则沿着黄河边的小路追着他们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直快到天黑的时候舅舅终于告诉我们到家了。

当我们一家人走进外婆家的院子时，外婆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亲戚本家，像欢迎贵宾一样候着我们。外婆自己则在屋里焦急地等待，女儿离家已经整整11年了，11年里没有见过妈妈一面，外婆终日以泪洗面思念女儿，最后竟然哭坏了双眼，只能看见一点点的亮光了。此时此刻母女相见喜极而泣、互诉思念，好不伤感。

为了欢迎远道回来的外甥们，外婆特意把喂了好久的一头猪给杀了。那年头陕北贫穷，庄户人收成很低，人都没有粮食吃猪就只能吃草了，那头喂了一年的猪到头来也只有30多斤肉，大年三十儿晚上一锅就给炖了十多斤，一大家子二十多口人苦了一年了也就这一天能吃上肉。那肉都是精瘦肉，结结实实的，吃着别提有多好吃了。那也是我记忆中吃的最香的一顿猪肉了。

外婆的视力很弱，她看到我们来了就眯缝着眼睛仔细寻找，找到了还爱用手摩挲我们的脸和手。然后拉着手问：“这个男娃是叫啥啊？这个女娃又是谁啊？”亲切的不得了。

外婆有时候又爱念叨一句话：“外甥是狗，吃了往回走”，好像是喜欢孙子不喜欢外甥似的。但其实她内心深处是很疼爱我们这些远来的外甥的，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都会给我们留着。我一直难忘外婆对我的疼爱，可能是小时候不在外公外婆身边的原因，一旦得到了父母之外的些许疼爱就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后来我上初中时又跟姐姐回了一次外婆家，那次是先到爷爷奶奶家过年，过完年再去外婆家过元宵节，但是，在爷爷的一再挽留下，我们姐弟俩是正月十六那天才到的外婆家。

一到外婆家，外婆拄着拐杖在院子里等着，然后就一边念叨来晚了一边摸索着烧火做饭。她哆哆嗦嗦地从凉房子拿出了一篦帘冻饺子，还念叨着：“本来是要十五那天给你们吃的，羊肉胡萝卜馅儿的，可好吃了。”

印象中外婆家的饺子包的很小很精致，也确实好吃，一共大概给我们留了50多个吧，我们姐弟俩一通低头猛吃，不一会儿就吃光了。外婆接着就问：“够吃了吗？”我们俩说够了够了。然后，外婆给外爷、小舅和她自己做饭，是煮了一锅黑豆糊糊粥热了几个豆腐渣饼，那渣饼是用过年做豆腐剩下的豆渣蒸的，后来我还尝了一下，里面加了些盐，还有点咸咸的味道，可是那毕竟是豆腐渣啊，吃起来扎嘴不说，热量也太少，一点儿都不抗饿，如果是下地干活的壮劳力，恐怕中午吃了连下午都熬不过去就饥肠辘辘了。可那个时候才是刚过了正月十五啊。

后来回城后我问父亲，为什么农村正月都没有吃的呢？父亲用了青黄不接这个词儿，说是他小时候的陕北二三月份很多人家就得吃糠咽菜，除了留下作为种子的粮食以外，口粮就没有多少了。

再后来的几天对青黄不接的感受就更深了，白天小舅和外爷会推着碾子碾炒面，那是下田干活的壮劳力带的干粮，好一点的炒面会有黑豆小米和红枣，次一点儿的炒面里面就得加入麸子和米糠了，但外婆却尽量不让我们吃糠炒面，再次也是吃有红枣的枣炒面，那样至少吃到嘴里会有些甜味儿吧。

记得，一次跟小舅去山里放羊，中午回不来，带的干粮是枣炒面，就着河边融化的冰水，一顿中午饭就解决了。

小舅跟我只差四岁，一见面就玩在了一起，一直到长大以后他都跟我保持着很好的关系。小舅年纪小可是已经很懂事了，家里的很多家务事他都会做，我呢就粘着他跟屁虫一样跟着他东跑西颠的。去河里挑水时我都跟着去玩，有一次还不小心掉到冰窟窿里去了，吓得小舅手忙脚乱地把我拽了上来。

外婆家地处黄河边，是个有名的黄河渡口，村里的男人们都有很好的水性，夏天在黄河两岸摆渡挣钱，秋天洪水来时他们又在河中捞浮财捞鱼虾，一年中烧的块儿炭和柴火都要从汹涌的洪水中去捞取。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哎？几十几道湾上有几十几只船哎？几十几只船上有几十几根杆哎？几十几个艄公哟嗬来把船儿搬？”

常年在黄河中求生活，村里男人们的性格都要豪爽许多，我的那些舅舅哥哥们每当酒酣茶热之时，吼起的艄公号子总是让人热血沸腾情绪昂扬。

去外婆家的路虽然是山路，但一路上却与黄河为伴，路在山脚下，弯弯曲曲，右面是灰秃秃的大山望不到边际，左面就是冰封的黄河，也是弯弯曲曲，只是冬天的黄河挨着岸的两边都结了厚厚的冰层，只有中间留个缝隙可以看到哗哗河水，那个时候不光人可以在上面行走，就是驴车牛车上去也是没有问题的

过了年就不一样了，七九河开八九雁来，虽说只有十几天的光景，那黄河已经冰封即开了。

春天的陕北，黄河的冰化开了，嘎拉拉的响，大块的浮冰一片片地顺溜而下，碰到未化的冰层时激烈地撞击着，轰隆隆震天，沿河走着的人们会由不得驻足观看，那春天融化万物的气魄让山川河流都为之震撼。

春节期间的外婆家是一年当中最热闹的时候，外婆家是村子里的大户，到了舅舅们那一辈他们亲兄弟就有五个，加上叔伯兄弟一共有十多个。因此，外婆家的事儿也几乎就是村子里的事儿啦，村子里的事儿也就自然成了外婆家的事儿。于是，正月里的的闹红火扭秧歌，挨家挨户的拜年都成了各位舅舅们的大忙事儿了，从正月初二到正月十五，除了在村委会大院前的秧歌汇演以外，每天都有村子里的秧歌队去各家各户拜年，迎接秧歌队的人家一般都会准备一壶酒一盒烟和一笸箩红枣，太多的招待吃食那个时候的农民也拿不出来，大家也只是简单意思一下，招待过后唢呐一响，秧歌队借着酒劲儿在院子里就扭搭起来了。

快活的日子一直延续到正月十五，“不出十五都是年，出了十五忙耕田”，元宵节一过，活在秧歌里的快乐生活瞬间就消失了，人们又推起了石磨赶起了耕牛，忙乎那点田间地头的事情。

俗话说：一年之际在于春，一天之际在于晨。春天对于陕北农村来说，是所有希望的开始，而最初的希望是雨，陕北少雨，每到春天那里的人们像奢望着金银财宝一样，奢望着春天的雨。有雨了就有了耕种的希望，有雨了就有了收获的期盼，于是乘着春光春雨外爷舅舅们也就忙碌起了农活。

如今，外婆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我也多年没有回去过了。伴随着老家的经济开发大潮，公路也修到了界牌村的村头，过去回去一趟要费上多半天时间，光走路就得三四个小时，现在两个小时就可以坐到舅舅们的炕头上了。过去路途艰辛却时常惦记着回去看看，只因为有外婆在哪里等待着，现在公路都修到家门口了却一次也没有回去了，只因为惦记的人已经不在了。

回不去的小时候寄托着回不去的思念！只要那山那水还在，祖辈父辈的记忆就在！绵延不绝的传承也就会一直在！

过完了正月十五，我们一家人又该往父亲的老家张家沟走了。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那可真是一段艰苦的路程啊！

陕北地貌沟梁峁壑

正月十六，告别了外公外婆，我们一家子开始往张家沟挪动，先是走了十五里路，到了兰家会村歇了一晚上，那个村子是在去万镇的半路上，我的三姨嫁到了那里，当晚我们就住在了三姨家。三姨跟我母亲很亲，长的也很像，她们俩也是多年没有见面了，一拉话就是一整宿，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情，我都睡醒一觉了，睁开眼一看，她们俩还就着微弱的油灯低声说着悄悄话。

正月十七，这天一大早我们就从三姨家出发了，赶在中午前到达了万镇。中午饭是在二姨家吃的，吃过午饭，母亲与二姨叙过离别之情，我们就又赶路往张家沟爷爷家去了。

去三姨和二姨家，母亲都给她们带了礼物，虽说不很贵重但却是一片心意。母亲在外婆家九个孩子中排行老二，在四个女孩中年纪最大，从小就照顾着弟弟妹妹们，走到那里她都会为自己的兄弟姐妹着想。即使自己再困难，只要别人求到她了，她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帮助的。

从万镇到张家沟还需要再步行15里路，而且都是陡峭的山路，其中有一段著名的险路叫鹰嘴，就是那山路像鹰嘴一样凌空伸了出去，人就在那鹰嘴里来回转悠。我听父亲讲时还没觉得有多害怕，到了跟前往上爬时就彻底傻眼了，只能被动地被父亲牵着手往前走，根本不敢往下看一眼。我弟弟当时只有三岁，也不知是疲劳啊还是害怕，看着怪石嶙峋的大山和黑黢黢的深沟就哇哇大哭起来，妈妈只好用手遮住弟弟的眼睛，不让他看到那些险峻的石崖。

跌跌撞撞、连滚带爬，总算是来到了那个父亲念念不忘的张家沟的边边儿上了，站在山顶往沟里一望，又是很绝望的感觉。爷爷家在山沟的对面坡上，这就意味着我们要先下到沟里，然后再爬上山梁才能最后进到爷爷家的门。

不管怎么说，最后是走到了山坡上爷爷家的门口，那里是父亲出生的地方，13年前父亲只身一人离开故乡，千里迢迢跑到了科尔沁草原去工作，13年后带着母亲和我们四个孩子回到了家乡。那一年爷爷已经70多岁了，13年没有见到儿子，再一见面孙子孙女都这么大了，他捋着白花花的胡子嘿嘿直笑，只是眼中噙满了欣喜的泪花。

过完年从爷爷家回来，我跟妹妹就开始上学了。

我跟妹妹同时上的学，而且还在同一个班。我们一起上完了小学，才各自去了不同的中学。

我跟妹妹都出生在文革期间，我比妹妹大两岁，为了纪念那个特殊的时期，爸爸给我起了极具时代意义的名字——立新，两年后出生的妹妹也没有能够免俗，给她起的名字叫——迎新，“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树立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这是文化大革命时期最响亮的口号了，我跟妹妹的名字就从这句充满战斗意味的口号中各选取了两个字，我们也与当时许多文革娃一样拥有了非常有时代感的名字。

上世纪七十年代，陕西跟东北三省入学的时间不一致，东北那个时候是秋季招生，陕西却是春季招生，七五年冬天我们回去后就没学可上，然后就撒着欢儿在爷爷家外婆家放羊式的晃荡了好多天，等到过了正月十五之后才开始准备上学了。

记得开始上学是在北关小学，我们俩都在一年级二班，我上学比较晚，虚岁九岁才开始上一年级，妹妹虚岁只有七岁，那个时候是班里最小的学生。那么大年纪了才上一年级，我当时觉得特别不好意思，于是就不让妹妹在班里叫我哥哥，故意在学校里装着彼此不认识，现在想来真是有点孩子气了，其实老师和同学们都是知道的，我们刚入学时校长就介绍过了，我的做法真有点掩耳盗铃的感觉。

几十年过去了，那段小学同班的经历现在反倒成了快乐回忆了。去年清明回老家扫墓，刚好赶上当年小学班的一帮同学聚会，召集人在给我打电话时还不忘提一句：“叫上你妹妹啊。”有一次真的跟妹妹一起参加小学同学聚会，她还时常在同学跟前替我说话替我挡酒呢。

升入中学后，我和妹妹就分开了，我去了神中，她去了二中，我们一起相伴五年多的快乐小学生活就这样结束了，我们又各自开始了新一阶段的学习。

去年春节，我们姐妹弟兄四人聚会后，妹妹在朋友圈发了一张我们家几个孩子在年的四人合影，并且留言:"三十年一晃而过，我们已不在年轻，三十年我们共同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三十年后我们相聚在一起。"

妹妹发的朋友圈

是挺感慨的，人生三十年啊！仿佛一眨眼的功夫，昨日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今日已经人到中年。三十年了，我们姐妹兄弟依旧像小时候一样相处，见了面开心嬉闹玩耍，分开了时时牵挂惦念。回首三十年，笑声总是多一些，分担总是多一些，希望总是多一些，向往总是多一些！

时间过的飞快，眨眼之间已经到了夏天，我和妹妹迎来了上学后的第一个暑假。

年7月11日，农历六月十五，星期天。

这一天父亲的日记有了新的内容，记录的是：学习为什么说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这个问题。这个学习的内容是毛主席说的，因此父亲他们学习的非常认真，日记也记得非常完整。

同时，这一天还是新中国的缔造者之一朱德委员长的追悼会举行日，华国锋总理致悼词。年7月6日，朱德委员长逝世，这已经是周总理去世后，这一年失去的又一位重要国家领导人了。

那一年是龙年，也注定是一个多事之年。

紧接着就是年7月28日，唐山发生大地震，造成了几十万人的死伤，给全社会带来了巨大的冲击。那段时间，我们全家在院子里睡了好几天，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母亲那一个阶段的眉头一直紧锁着，也在里里外外不停地忙碌着什么。

年9月9日，农历八月十六，星期四。

这一天，阖家团圆的中秋节刚过，就传来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北京逝世的消息。举国哀痛！

年9月18日，毛主席追悼大会在天安门广场举行。

昔日的县礼堂

神木县的毛主席追悼会，我跟妹妹两个人都去参加了。那天很早母亲就把我们叫起来了，洗了脸吃了饭，给我们俩都带上了黑纱，打发我们早早去学校了。追悼会是下午召开，我们学校组织学生提前去了县礼堂，礼堂哀乐循环，来自各行业的大人们早已经到了会场，哭声不时响起，等到广播上传出实况转播的声音时，全场哭成一片。我们这些小孩子虽然不太懂大人们的感情，也被现场气氛感染的大哭起来。

紧接着10月6日，传来了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被实行隔离审查，“四人帮”反革命集团被粉碎的消息。全国亿万群众衷心拥护，随即举行盛大的集会游行，我们的学校也一连几天组织学生上街游行，父亲那一个阶段紧锁的眉头多少舒展了一些。

年10月8日，农历闰八月十五，星期五。

这一天父亲的日记又有了更新，他全文摘抄了两个中央的决定，一个是中央作出出版《毛泽东选集》第五卷和筹备出版《毛泽东全集》的决定。另一个是中共中央、人大常委会、国务院和中央军委决定建立毛主席纪念堂。

父亲全文摘抄了这两个决定，可见他对这两件事的重视。我后来想，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可能就想着去北京瞻仰毛主席遗容了。

父亲一生最崇拜的人就是毛主席，他自己的日记本摘抄了很多毛主席的诗词，平时跟我们说话也能随时说出一两句主席的话语。我上大四那年春节，带着女朋友一起回老家过年，父亲特别高兴，就说我们自己写春联吧，起先父亲让我来写，可是我的字不好不说还想不起几副春联，后来父亲亲自出手，两副主屋对联都是他随口说出来的，全部都是毛主席的诗词。

八八年父亲送我去北京上大学，在安顿好了我的入学生活后，他就急匆匆赶回家了。但是，在回家前他自己一个人跑到天安门广场毛主席纪念堂，瞻仰主席遗容去了，听他说光排队就一个多小时。我大二那年父亲来北京办事儿，去昌平见过我之后他又去了一趟毛主席纪念堂。在他们那一代人心目中，毛主席就是他们的人生信仰是他们生活的指路明灯。

年10月15日，农历闰八月廿二，星期五。

这一天的日记是父亲学习毛主席著作的计划，计划非常详细，还列举了如何与工作结合的事例。能看出来，父亲是真心实意在学习毛主席著作，他是打心眼里敬仰毛主席。就在这个计划的最后父亲记下了两件事。

一件事是：三十多年前，佳县翻身农民李有源同志，怀着无比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唱出了赞颂毛主席的歌——《东方红》。第二件事是：毛主席对华国锋同志的三点指示：1、不要着急，慢慢来。2、照过去方针办。3、你办事我放心。

第一件事表达了父亲对毛主席感情上的思念，第二件事情反映了父亲对国家未来走向的深深担忧。位卑未敢忘忧国，一个普通乡镇干部却时刻将自己的工作生活与国家大事结合在一起，从我懂事时起他就是这样，一直到去世还是 　　昔日上井岗，革命得摇篮。千流归大海，奔腾涌巨澜。 　　罗霄大旗举，红透半边天。路线成众志，工农有政权。 　　无产者必胜，领袖砥柱坚。几度危难急，赖之转为安。 　　布下星星火，南北东西燃。而今势更望，能不忆当年。 　　风雷兴未艾，快马再加鞭。全党团结紧，险峰敢登攀。

二鲲鹏九万里，直上云海颠。伟哉大宇宙，壮志充其间。可笑蓬间雀，称霸欲吞天。倏尔控于地，仙阁化为烟。文革号炮响，帝修心胆寒。春风化红雨，新枝壮且繁。老中青一体，路线共瞻前。阶级斗争纲，纲举目豁然。掌握辩证法，统一宇宙观。真心搞马列，地覆又翻天。

朱德委员长的这两首诗是受毛主席发表的词的启发。年元旦，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送了毛主席新发表的两首词。第一首是《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

“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冈山。千里来寻故地，旧貌变新颜。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

风雷动，旌旗奋，是人寰。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第二首是《念奴娇·鸟儿问答》。

“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

借问君去何方，雀儿答道：有仙山琼阁。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毛主席的词发表后激发了朱德委员长的无限感慨，他情不自禁诗意勃发，反复推敲，用一个多星期时间，写下了《喜读主席词二首》，后刊登在《诗刊》年二、三合期（总第82期）上。

录郭沫若《怀念毛主席·满江红》

父亲抄录完朱德委员长的两首诗后，又摘抄了郭沫若先生怀念毛主席的词。郭沫若先生的词写于年12月24日晨，是在毛主席生日两天前写下的纪念词。

《怀念毛主席·满江红》郭沫若

“天柱初移，天恐坠，殷忧难已。人八亿，同心痛哭，倾盆大雨。雨过天晴云散尽，驱除四害朝晖起。满山河，一片大红旗，迎风舞！

学大寨，基础固。学大庆，主导坚。军与民相学，问谁敢侮？努力实行现代化，齐声高唱革命谱。颂导师，与马列同辉，垂万古！”

“人八亿，同心痛哭，倾盆大雨。”表达了全国人民对毛主席的无比哀悼！这八亿人当中，也有父亲沉痛的哀悼！

父亲，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中国人了，他也是迟迟没能从毛主席去世的哀痛中走出来。可见当时毛主席在人们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录叶剑英诗词

父亲日记摘抄的第三页是叶剑英元帅的三首诗《重游延安》。

一

　　一别延安十二年，延安已改旧时颜。王家坪上杨家岭，鸿爪从头细细看。二 　　旧时窑洞旧时台，犹剩胡匪劫后灰。陕北健儿真卓绝，最艰难处显奇才。三 　　乡亲呼我最情真，枣子南瓜宴故人。话到今年社里事，大家创业要先行。

这三首诗是叶帅在一九五九年三月，重访延安时写下的组诗。组诗表达了叶帅对阔别延安的思念，对今日延安创业争先的期盼。

从父亲的日记来看，这几页诗词摘抄的时间应该是在七六年的年底。这一年，我们家的生活相对稳定平淡，而国家的动荡变化却是前所未有。父亲的心情和思想也在这一年激烈动荡着，领袖的去世、国家的前途，这一切都对他这样一位普通干部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父亲从来没有对我们谈过这一段时间他的思想波动，但从他日记中这么密集地摘抄伟人的诗词，这么真挚地表达思念，可以想到这一年对他而言也是极不平凡的一年。

年4月7日，农历二月十九，星期四。

这一天清明刚过去两天，父亲的日记有了一个特别的记录，这天的日记记得是给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基干民兵们办学习班的事情。在清明时节的植树造林活动中，来自几个乡镇的基干民兵违反了组织纪律，公社决定要给他们办为期五天的学习班，父亲负责了这个学习班的组织。

年4月11日，农历二月二十三，星期一。

这天的日记，父亲记录了在学习班结业仪式上的发言，希望那些犯过错误的同志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吸取教训，争取为社会主义建设多做贡献。父亲发言的站位可够高的啊。

年4月23日，农历三月初六，星期六。

这天父亲紧急加了班，处理一起村民打架事件。在这篇日记过后不久，我们家又搬家了。

年在紧张忙碌中度过了，到了年父亲母亲又开始为我们家的住处发愁了。我们家暂时借住的两孔窑洞是有名的危房，在我们家去住以前根本就没有人家敢去住的，因为两孔窑洞的结合部有一个从窑顶到地面的贯通裂口，从外面看着就很吓人。要不是实在没有地方住了，我们一家也不会住进去这样的危房。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爸爸妈妈一直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尤其是唐山大地震后，生怕这两孔窑洞出什么差错。爸爸也是三天两头地跑房管所，希望能找到安全一点的房子给家里人住。

好在这种期盼没有等太久，我上二年级那年，也就是年的暑假前，我们家就搬到了县城南关关帝庙巷的曹家大院，住进了大院西边的三间偏房。那是爸爸从县房管所申请来的房子，每月要交一部分房租。从此，我们家就在曹家大院安顿了下来，这一安顿就安顿了五年多的时间，我也从9岁长到了14岁，学业也从二年级升到了初一，现在想来，那五年多的时间是我记忆中最清晰的童年时光了。

曹家大院在县城南关非常有名，过去是个有钱人家的四合院，解放后被政府没收了作为公房分租给缺房的人家。我们家住进去的时候，曹家大院已经住着八户人家了，加上我们家就是九户人家，院子里大大小小有五十多口子人，光孩子就有二十多个，一旦喧闹起来能吵翻了天。

神木县城的四合院非常有来头，据记载是在明朝中后期开始大量修建的，那个时候明朝边关吃紧，陕北成为了抵抗蒙古骑兵的第一道防线，而神木城更是延绥镇长城防御的中心城堡，打过好几次大仗，一度住兵在人以上，众多来自北京的总兵参将移住神木城，他们的家眷亲属也随之而来，于是，北京城内典型的四合院就落根在了边远塞外。现在县城内有名的白家大院、张家大院都有上百年历史了，曹家大院虽然没有那么远的历史，但也应该是民国初年的建筑了，其气势和威严一点不输京城的大宅子。

我刚进到这个大院子时就被深深地震撼到了。

神木老街四合院

曹家大院的大门开在院子的西北边，正门朝北开，不知道是什么讲究，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门内，正对着的是一堵砖砌的影壁墙，上面石榴蟠桃仙鹤蝙蝠，雕刻精美，影壁墙的左手就是二道门，门冲着西边，迈过二道门门槛就进入了大院子，眼前豁然开朗，诺大的一个院子，四周密布着青砖大瓦房，正房十多间更是在六层台阶之上，高出东西南三面的房子一大截，应该是过去房子的主人一家住的；南面一溜是低矮的平房，据说过去是给帮工们住的；东、西两面各是三间偏房，应该是过去的客房了，我们家作为最后住进来的人家，只能住在西房，因为哪里靠着下水道的出口，还挨着一个茅房，有味儿不说还比较潮湿，一般没有人家愿意住的。院内空间很大，虽然各家搭建了一些临时的灶台窝棚，但不影响整体布局，院子地面铺着大方青砖平平展展的，孩子们经常在上面跳皮筋踩方格，欢声笑语过后，我们这些小孩子跑在宽阔的大院子里，望向瓦蓝瓦蓝的天空，别提心情有多爽快了。

当时的曹家大院九户人家中，曹姓占了三家，正房最中间的三间房住的是曹家老太太，她是原来房主的遗孀。

曹家老太太西边的三间房住的是张大一家，张大是他们家的长子，还在上中学，老二在上小学，最小的是个妹妹，跟我妹妹岁数差不多，她头发卷卷的，小名就叫作卷毛。

挨着二道门的三间正房住的是老宋一家，他们家的小闺女在县百货公司当售货员，那个时候是非常令人羡慕的职业，时常能帮助大家买到新到的商品，比如尼龙衫啊的确良啊什么的，邻居们都很感激她。

正房最东边的三间房住的是牛牛一家，牛牛他爸也在百货公司上班。挨着牛牛一家的东偏房住的是卡怀一家，卡怀在上初中，他爸爸是建筑公司的工人，爷爷在家休息。他们一家人非常好客，我经常去他们家玩，日子久了就与卡怀成了非常好的朋友。

靠东边的几间南房住的是曹老太太的儿子一家。居中的几间南房住的是位木匠，他是个单身户，也姓曹。他的木匠手艺不错，我们家当时打的一组躺柜就是出自他之手，虽然样子笨笨的但很结实，跟着我们家转了几十年，现在还摆在老房子里使用。

最靠西的几间南房住的是二留一家，二留自己在城郊插队，平时特别喜欢看书，也特别会讲故事。那个时候二留是我们曹家院小孩子心目中的偶像，是最受欢迎的故事大王。

二留家过来就是西偏房了，那是院子里位置最不好的几间房，因为挨着下水道和厕所，一般人家都不愿意住那儿，我们家却在那里整整住了五年多。

刚到曹家大院的时候，我是以淘气闹腾出名的。

我那个时候着迷于打仗的游戏，身边团结了一帮同年龄的孩子，经常上下巷子的孩子分拨打仗，用纸弹弓、用火柴枪、用摩托链子抢，最后发展到了用土块儿和石头块儿，战场也从院子里打到巷子，再从巷子打到了河滩，最后跑到了县城西边的铧山上去了，可谓从巷战打到阵地战，最后发展成了大型运动战了，参与人员也从几人增加到了几十人。

后来，因为对手头武器的不满，我们开始自己制造武器，手枪、步枪，到最后是大炮和轮船，还都让我给鼓捣出来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最后我把我们家的凉房子给腾了出来作为后方，开始囤积粮草自制罐头，什么梨罐头、桃罐头、苹果罐头，都弄了出来，不幸的是粮草基地最后被我妈给发现了，不光驱逐了我们这帮小战士，还把粮草都给没收了，不少战备储存都被扔掉了。

有一次研制武器还差点儿发生了事故，那次是在曹家院的大门口试验刚研制成功的大炮，炮管是废旧的钢管，火药是从二踢脚里倒出来的，炮击目标是雕龙画凤的影壁墙，大炮支在正门口，对着影壁墙就是一炮轰了过去，只听见哇的一声大哭，一个同院的小孩满脸是灰的吓跑了，跑去给我妈告状，我妈二话没说拎着顶门棍就追了过来，吓得我也赶紧跑了，大炮也顺势被我妈给踢翻了。还没见阵就损坏了重武器，实在是出师不利。

好在我的军舰保留了下来，那是一艘小型的军舰，是按照《少年科技》杂志上的样子和要求制作的，有甲板有炮台有指挥台，大炮还可以打响。船还下了几次水进行试验，可惜那只是一艘船模，太小了，无法载人作战，不过，至少彰显了我们的勇气和追求。

到最后，我们已经不屑于与上个巷子的孩子们比武作战了，因为他们的作战太没有技术含量了，武器要么是买的玩具枪，要么就是土块儿石块儿，虽说用起来顺手，但完全没有我们自己制作武器的成就感。再后来，我就解散了我们的队伍，转而去研究武器制作和寻找各种打仗书籍去了。毕竟毛主席说过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只有用知识武装起来的军队才是战无不胜的军队。这也一定程度标志着我尚武活动追求的结束，虽然高中毕业时曾想报考军校，最后因为爸爸劝阻没有报成，但自己身先士卒勇猛冲锋的年代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结束了，以后的想法和举动只能说是对小时候军旅梦想的怀念吧。

随着自己的长大，我越来越喜欢与年纪大的孩子们交往，觉得那样可以学到新的东西。这样，没多久我就跟东房的卡怀成了很好的朋友，后来我们还与正房的张大三个人学着桃园三结义结拜了兄弟。

那个时候我们还有点文艺青年的意思，当然我是文艺少年了，我们一起去看了很多电影，电影票的钱大多数是卡怀出的，虽说那时候一张电影票只是四五分钱吧，但对于正在上学的学生来说，毕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像《小花》、《庐山恋》、《牧马人》等等国产片，《佐罗》、《叶塞尼亚》，《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等外国片都是跟着卡怀和张大去看的。

时间过去了将近一年，父亲的日记才又有了新的内容。不知道在这一年里父亲经历了什么，我想父亲的思想一定也是随着整个社会的变动在激烈波动着。

摘抄《人民日报》社论

年4月1日，农历二月廿四，星期六。

再过四天就是清明了，清明前后点瓜种豆，这个时节正是陕北春耕最忙的时候，父亲的日记记录的也是跟春耕有关的事情。

父亲这一天摘抄了《人民日报》的一篇社论，题目是：《夺取春耕生产的全胜》。父亲在其中两段话下面画了横线，其中一段话是：“当前最要紧的是围绕春耕生产，抓好劳动管理，落实各尽所能，按劳分配的政策。”；另一段话是：“建立春耕生产的责任制，实行定额管理，搞好评工计分，切实杜绝那种干好干坏一个样，干多干少一个样，干与不干一个样的现象。”这两段话应该是最新的提法，也应该是这篇社论的中心思想。

这篇社论说的是春耕生产，事实上也在释放一个明显的信号，那就是在农村想吃大锅饭偷懒不干活是行不通了。长期在农村担任驻队干部的父亲敏锐地发现了这个积极的信号。

随后。年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制定了《中共中央关于加快农业发展若干问题的决定（草案）》，第一条即规定，要尊重生产队的自主权，并恢复按劳分配，允许包工到组。

到了年9月份，中央《关于进一步加强和完善农业生产责任制的几个问题》的纪要，即中央75号文件终于出炉，提出依照群众的要求和对集体经济的满意度，决定是否实行或是否继续实行包产到户。

年1月，中央发出一号文件，对包产到户、包干到户和其它形式的联产承包责任制给予肯定，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春潮涌动，在华夏大地上全面铺开。

那么，对于包产到户父亲到底是什么态度呢？为什么他的日记除了那篇《人民日报》社论什么话语都没有留下呢？我想那个阶段父亲是极其矛盾的心态。一方面，以他自己出身农民和长期在农村工作的经验，知道只有包产到户才能真正调动农民的生产积极性，才能真正解决人们的温饱问题；另一方面，父亲又对毛主席充满了深厚的感情，他不愿意看到集体生产就这样被取代了。以他自己所处的位置，他只有直观的感觉，不会有更高的理论思考，一定程度上也只能是随大流了。

年的4月份、年的4月份、直到年4月前父亲才再次更新了自己的日记，而这次的更新就与前几年的记录完全不一样了。此后四年多的时间父亲日记的内容就大多是与我们小家的建设有关了。

四孔窑的总造价

年3月20日，农历二月十五，星期五。

三年没有更新的日记本，一上来就在3月20日这一天列出了一大串钱数，这一天父母亲开始算计怎么修建家里的四孔窑洞了。左边这一列包括工资、地基、水泥、钢筋等等的费用是他们俩计算的修建成本，总计是.38元。右边这一列则是他们俩想到的筹钱办法，包括从高卡怀家借米、我母亲去东胜做豆腐、给呼市大伯发信求助和父亲想着怎么自己赚钱来贴补修建费用等等。

怎么就想起了自己修建住宅呢？

在曹家大院的几年里，父亲母亲一直在盘算着建造自己的房子，他们是被那几年颠沛流离的搬家经历给折腾怕了。可是，修建住宅那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啊！于是他们就一直在尽力攒钱等待机会。

我上五年级那年，也就是年，终于有了一次难得的机会，父亲所在的城关镇给干部集资盖房，爸爸勇敢地报了名，最后拿到了建造四孔砖窑洞的资格，地点在县二中下面。当时估算，四孔窑洞都建完了起码需要元钱，可那个时候我们全家的积蓄却只有元钱，盖房子的钱对于我们家来讲简直是天文数字。要知道，那个时候我父亲的工资只有48块钱，妈妈在各处打零工，每个月也只有30多块钱的收入，一家四个上学的孩子还需要学费生活费，家庭的生活压力真是非常大。可是父亲母亲硬是咬牙答应了下来，决定要自己动手建设家园。

修建住宅是大事，开工仪式是必须有的，但是，就这个开工仪式我们家就得去借米了。上面图中右列第一项：年4月20日，借高卡怀软米16斤、黄米7斤共23斤。父亲又在这行字上面注明：软、黄米已于5月8日还清卡怀。

这个高卡怀就是我在前面讲到的曹家大院邻居，他们家住在大院的东偏房，卡怀与我的关系最好，我们还象征性地结拜过弟兄，没想到的是我们家修窑第一个竟然是跟他们家借的米。

在我们家从曹家院搬走前卡怀的爷爷去世了，那个时候卡怀刚刚初中毕业，还没有工作，就跟着他爸爸在工地上干活，他跟我们玩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我离开前还去看过他，他嘱咐我要好好学习，有空回去看他，我都答应了，但是看着他因为风吹日晒变黑的的脸庞，多少有些难受。再后来，听说卡怀的爸爸不慎从工地脚手架上摔了下来，摔坏了一条腿，不能工作了，得靠卡怀去照顾。卡怀后来招工进了县计量所工作，碰巧就在我们新家的前面，我们后来见过几次，随着时间的流逝，也随着新的伙伴的出现，那段友情逐渐成了美好的回忆。

父亲记得几件事情

年4月23日，农历三月十九，星期四。

父亲在日记中记录：“王翠娥从家动身到东胜做豆腐。”

王翠娥是我母亲的名字，父亲如此郑重地记下这件事情，说明他对这件事是非常在乎的。

为了积攒建房的钱，母亲从这一天开始就到东胜去打工了，在当地的一家豆腐坊帮忙做豆腐，一走就是三个多月，直到那一年的七月十五母亲才返回家中。那几个月的打工，母亲积攒了将近多块钱，把我们家修窑的地基款给挣了出来，但是自己的身体也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母亲为了这个家庭做出了超乎常人想象的贡献，我们一家都特别感谢她的付出。后来母亲得病后，父亲在很多场合都说过：“你母亲是我们家的大功臣，没有她的付出就没有我们的新家。我们要想尽办法治好她的病。”父亲的话语也是我们家孩子们的心声，我们多么盼望母亲的身体能够好起来啊，也多享受享受在新家的快乐。

母亲出去打工，父亲又在准备修建，我们四个孩子就只能自己照顾自己，而姐姐自然而然就成了我们的临时家长。姐姐这个临时家长做的特别认真，无论是我们每天的伙食还是每天的学习，她都严格按照父亲母亲的嘱托去执行。在这段时间发生的一件事情可以看出来姐姐当时执行父母亲的嘱托得有多严格。

农历七月十五是中元节，民间也叫鬼节，陕北地区非常重视这个节日，有很多地方讲究，比如吃羊肉、捏面人、祭祖上坟等等。

那年在七月十五到来之前，曹家院家家都在捏面人准备上供，当然，更多的面人是留在家里给孩子当零食吃的。当时弟弟跑出去跟张大他妹妹卷毛玩，她带着弟弟到她们家灶台旁边说要送面人给弟弟，弟弟是既馋人家的面人，又怕让姐姐知道了生气，就站在那里不动了。姐姐发现了就出去拽弟弟回家，可是弟弟不听劝，就是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姐姐最后都急哭了还拽不回去弟弟，我和妹妹也吓哭了，一家四个孩子哭成一片也没敢拿人家的面人。后来天已经黑了弟弟才自己回家去睡觉了。

当时，院子里的大人们特别不理解我们姐弟四个的做法，可是我们姐弟几个心里都很明白，那就是父母亲虽然不在身边，可他们不让做的事情我们是绝对不能去做的。

再后来，母亲打工回来了，姐姐就把这件事原原本本汇报了，母亲知道后并没有责怪弟弟，她只是利用回来休息的那几天，给我们几个孩子做了几顿好吃的东西，还专门给我们捏了面人让我们拿着出去玩。我不知道这件事情大人们是否还记得，但是我们姐弟几个却一直记得很清楚，至今想起来都很感慨。

现在想来，母亲听了弟弟想吃面人的事情应该是很难过的，她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来照顾和保护我们，给了我们姐弟最美好的童年。

年5月15日，农历四月十二，星期五。

父亲在这一页日记中还记录到：“给呼市发信一封。”

呼市有我的大伯，他当年在呼市制药厂工作，父亲就是在大伯的提携下去了呼市上学，后来被分配到哲南农场工作的。可以说大伯是父亲人生的领路人，在这个遇到困难的时候父亲给大伯写信，肯定是有求于他了。至于最后大伯怎么回信的我们就不太清楚了，我想大伯是会支持父亲的决定的。

大伯少小离家，17岁就参军扛枪打仗，是位老革命了。此后一生大伯勤奋学习、勤劳工作、辛勤照顾家人，他虽在外地工作，爷爷奶奶却都是他回老家养老送终的。大伯是我们家族尊老尽孝的典范，值得我们这些晚辈终生尊重学习。

父亲开列的赚钱计划

为了加快凑够修建的费用，父亲甚至开始计划做买卖了。上面这个截图就是他的详细计划。

他想着每年从南乡贩卖10万斤山药到县城，就是贩卖土豆，陕北人管土豆叫山药，每年赚钱元；然后再把县城里的煤炭每年贩卖10万斤到南乡，这样每年赚钱元，两项相加是元。这么一算我们家修建住宅的钱不仅够用，还剩余了一些。只可惜父亲的这些设想只能是停留在纸面上的计算，从来没有也不可能去实现过。

经过各方的努力，主要是各方借钱吧，父母亲终于凑够了修建住宅的第一笔费用，到了那年的夏天，窑洞如期开始建设，爸爸每天骑个借来的自行车往工地跑，看着自家的窑洞一点点长大起来。盖砖窑不同于挖土窑洞，它跟建房是一样的，地基用石块打好后先起窑洞的框架，框架是用砖砌的，等到框架好了就在上面搭拱形的架子，最后窑顶上也要砌砖，等到窑顶固定好后再拆掉拱形架子，然后再给窑顶做好水泥防水层，最后加上门窗，窑洞基本就建好了。

我们家的窑洞整整修了一年，一家人也跟着高兴了一年，那个时候姐姐在二中上学，她还时常去看看新窑的进度，然后回家跟我们几个自豪地说说进展到什么程度了，我们几个也是高兴地听着，急切地盼着。秋天的时候我们的新家就建好了，春节前我们一家人搬进了新的窑洞，高高兴兴地过了个春节。过了几年，我上高中的时候，我们家又建了四间南房和一圈院墙，爸爸还在院子里种了几棵果树，妈妈在院子里开了一小块儿菜地，我们的新家越来越温馨了，辗转多年之后，我们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园。

父亲母亲奋发图强，白手起家盖起来了一个新家，让我们家的孩子有了安稳的住所。现在想来，那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那还是年的事情，那是个凝结着我们一家人美好期望的梦想。有了那一处住所，我们家好像就在县城里扎稳了根，再也没有刚回去时那种随处漂泊的感觉了。从这一点上说，真要感谢父亲母亲克服那么多困难，给了我们一个安稳的新家，让我们没有后顾之忧，只去踏实求学不断上进。

年3月20日，农历二月十五，星期五。

黄历显示，这一天宜开光、开工、动土、起基、置产。是个适合破土动工开始修建的日子。

从年3月20日，父亲在日记上写下四孔窑的总造价开始，我们家的住宅就开始修建了，那种修建是“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做法。一边借钱一边修建，一边修建一边还钱，对于当时的家庭状况来说，只能采取这样无奈的做法。最极端的做法就是母亲去东胜打工三个多月，不说抛下四个孩子的事，就是在浆水湿地做豆腐也够受罪的。可是这样的苦这样的累母亲都忍受了。父母亲这样的决绝做法，可见他们是多么渴望能给我们建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安定的家啊！

修窑支出细账

父亲的日记从年3月20日起，就变成了一本详细的账单。

看着父亲日记中记录的详细账单让人心痛，一项项精细到几毛几分的支出，父亲记录时肯定心在颤抖；一笔笔成百成百的借款，父亲张口时也肯定是万般的无奈。从我记事时就知道，父母亲都是轻易不求人的，这要不是被逼上梁山了他们怎么可能拉下脸来一家家一门门去求人去借钱呢？

来看看这一页的记录。

“年3月24日，交地基款.28元。年4月16日，买0.方架木.06元。”

父亲交给他的这笔地基款是从我们家仅有的块存款里出的，再加上第二笔买木料的钱，我们家的存款一开始修建就用光了。

那个时候的修窑规划是一排十孔窑洞三户人家，中间的人家是四孔窑，东西两边各有一户人家是三孔窑，把边的窑洞出路和下水都更方便一些，所以大家尽量挑选边上的位置。父亲回老家的时间晚一些，在单位也属于资历浅的，轮到他挑选时两边的位置都被选完了，他也没得挑了，只好要了中间的四孔窑，这就无形中增加了修窑的负担。

后来大家经济情况都好转了，房子也值钱了，有人还老跟父亲开玩笑，说老张真有福气，怎么就挑了四孔窑洞来修建呢，父亲听后也只是嘿嘿笑几声。其实，我们家人都知道，当时那四孔窑是没有人要了才让我们家修建的。那个时候各家钱都不宽裕，多修一孔窑就意味着多借一笔债多欠一份情啊。

“年4月18日两次买木料、加工，买烟2.10元。”

买木料加工，给工人买烟花了两块一毛钱父亲都仔细地记录在案，这已经不能用认真细致来形容了，只能说那个时候父亲手头连拿出来一毛钱都困难啊！“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没想到这事情就让父母亲摊上了。

“年5月15日借王万春人币元，借综合社人币元。交汪更生窑钱元。”

这一天父亲过手了一笔大钱，他从两处各借了元，然后凑齐了元交给了汪更生。这一定是一笔非常急的修建款，要不然不至于父亲当天借当天就交了。这么一大笔钱对于我们的家庭来说确实是一笔巨款，不知道父亲借钱时的心情是咋样的？也不知道父亲交钱时的心情是咋样的？父亲当时一个月的工资是48块钱，家里省吃俭用一个月可以攒下10块钱，那块钱的巨款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还上呢？可以想见当时的父母亲得承受多大的压力啊！

不知道这位王伯伯是谁？他跟父亲是什么关系？他怎么那么信任父亲呢？他怎么就敢借元巨款给一个穷人家庭呢？父亲不善言谈，平时也很少跟别人呼朋唤友，在我的印象中他并没有那种很铁杆的朋友。还是父亲没有跟我们说，其实他也有知交故友，就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如果能找到这位给父亲借钱的王伯伯，我一定代表我们一家人当面感谢他，感谢他当年的雪中送炭！感谢他对我父母亲和我们一家的无私信任！

“年5月21日请修窑师傅白知知吃饭，付酒钱2.34元，烟0.35元，吃饭8.45元（我付）”

父亲请吃饭的这位师傅应该是给我们家修窑的领班了，所以这顿饭钱还真不少，有11块钱之多。看到这段记录引起我注意的是最后括号里的两个字“我付”，从这两个字可以看出来父亲生活的仔细节俭。在我们的亲戚里，尤其是在我舅舅姨姨他们眼里，父亲是出了名的抠门，他不仅是不请别人下馆子喝酒，就是我们自己家里他也从来没带我们下过馆子。这次父亲请白师傅吃饭，还是吃了一顿大餐，那他肯定是要详细记下来的。

对于父亲的节俭我有一次体验，那是我上大学那年，父亲送我去北京，我们爷俩上了火车却没有座，一路上都是坐在过道上慢摇到北京的。在经过柴沟堡的时候，父亲说这里的烧鸡好吃，我们来只烧鸡吃吧，于是车进站后他就去买了一只烧鸡上来，我们俩就在厕所旁边的过道啃了起来，我还觉得真的挺香的。吃完后檫檫手我就靠在车厢边上睡着了。等我们到了北京学校已经是中午了，我当时已经领到了饭票，想跟父亲一起去食堂吃饭，父亲却变戏法一样从他的人造革包里拿出了哪只没吃完的烧鸡，其实吃的也差不多了，就是鸡架没有太啃干净，他说我还有烧鸡吃，你自己去食堂吧。

当时屋里还有别的同学，父亲就当着大家的面一根一根地啃着鸡骨头。后来，我就跟同学去食堂了，吃完饭后给他带了两个馒头，但是父亲也没有当着我们的面吃馒头，他把鸡架和馒头都装在那个人造革包里了，拿起来就跟我告别自己去火车站了。

我知道父亲当时为什么不去食堂吃饭，他是怕多花钱，而且还要浪费那只鸡架。那只烧鸡他也是为我买的，犒劳我考上了大学，要是他自己坐火车的话，那他是绝对不会吃烧鸡的。那一次我是深深地领教了父亲的节俭。

木匠做活记

“年5月20日三人做一下午。5月25日三人做一天。5月26日三人做一早晨，一个人做一天。27日三个人做一天，三个人做一早。”

父亲这段木匠做活记记得也很详细，他对自己要求严格，他对别人也是这样的，做活记中谁做了半天，谁做了一天他都仔细记录，生怕记错了增加家里的负担。

母亲就老说父亲做事不大方，其实，父亲是觉得没有大方的本钱，过日子要量入为出。父亲母亲常年在外地工作，他们身边没有亲戚朋友的帮忙，凡事只能靠他们自己去扛，慢慢地就养成了仔细过日子的生活习惯，这次修窑就更加把父亲的这种仔细习惯表现的淋漓尽致了。

“内蒙古自治区伊克昭盟五金石油公司”

这页上的这行字是一个地址，当时母亲在东胜的一个豆腐坊打工，父亲给她的信件就是寄到这里代转的。虽然东胜离神木也就是公里的路程，但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交通状况还是很不方便的，电话也不普及，因此，父母亲的联系主要是通过写信的。父亲将这个地址写在了木工做活记里，说明应该是那几天母亲给父亲写了一封信，问到了家里的一些情况，父亲随手就将地址记在了这里。信里说了什么？家里一切都好，孩子们听话，修窑的钱暂时也凑上了，你不要着急！自己保重身体！也许是这些吧。

父亲的账单

父亲的账单还在一页页继续着，我的思绪也在跟着账单一幕幕回忆着。

“年5月31日给孟家沟队买28张电影票付4.2元。”

这条记录很有意思，父亲给孟家沟大队买了28张电影票，原因是我们几家的修建用的工人都是这个大队的，父亲本身就在这个大队蹲点，大家彼此应该是很熟的。看电影是谁的主意不得而知，看的什么电影也是不得而知，但是，父亲的好意都体现在这些电影票里了，他是想让这些工人劳累之余能够看场电影放松休息一下。要知道，4.2元对于那个时候的父亲来说可是笔不小的开支呢！

“年6月25日借王生高人币元，6月26日交尹明明人币元。”

这个条子上的借款人王生高是父亲的表弟，他的父亲是我父亲的姑父，也是父母亲的结婚介绍人。生高叔叔一直跟父亲走的比较近，我们家能从东北迁回老家，多亏了生高叔叔帮忙联系。生高叔叔人很潇洒豪迈，酒量也大酒品也好，在我们家的亲戚里是个说话很有分量的长辈。

生高叔叔是个热心人，对我们家帮助很多，平时见不着他人，一旦遇到麻烦和困难去找他，他肯定会尽力而为的。那个时候父亲跟他张口，他一下子能拿出元钱也是很不容易的，他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四个孩子跟我们家的大小差不多，都在上学正是花钱的时候。可见他跟父亲的感情是很不一般的。

再后来我们长大了逐渐离开了家乡，与生高叔叔见面的机会也就少了，直到大前年父亲去世时才又见到了他。那个时候做事务需要家里的长辈来出面，我们家的孩子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他，当我去请他时生高叔叔很痛快就答应了。父亲丧事那几天他几乎天天在现场帮忙指点张罗，其实那个时候他自己的身体也不是很好，但还是坚持送走了他的老兄弟。兄弟一生，善始善终，也算是有好的交待了。愿生高叔叔身体越来越好，永远潇洒健康！

借钱还钱记录

父亲记录的账单中有些人的名字是出乎我的意料的。这些伯伯的名字我并不熟悉，但他们却在我们家遇到困难时慷慨地伸出了援手。

“年10月13日借赵候儿人币元。借梁知学人币元。”

赵伯伯是谁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但这是个对我们家有恩的人，他一次就借了元给我们家，这在当时是笔不小的数目。梁伯伯第一次出现名字，他这次借了元，在这份名单的最后记录“年6月5日借梁知学人币元。”，就是说这位梁伯伯一共借给我们家元钱，他应该是在这次修窑当中借给我们家钱最多的恩人了。

据姐姐回忆，梁伯伯应该是母亲在豆腐坊时的师傅，他带着母亲学做豆腐，母亲跟他说起要修窑的事情，他很支持，而且是以实际行动支持，借给了我们家元钱。真的是帮了我们家的大忙了！

“年6月26日借苏永平90元。”“年元月1日借苏永平80元。”

苏永平是我的小姨夫，他两次借给了我们家元，这可能已经是他能拿出的全部家当了。小姨家的日子过得也不宽裕，小姨夫从粮站下岗了自己在工地上打零工，小姨自己则没有工作，那个时候身体也不是很好，家里要抚养老人，还要带大两个孩子，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但是，即便如此他们也是拿出了自己仅有的一点积蓄来支持我们家的建设。

小姨跟母亲的感情最好，她是母亲从农村带出来的，并且给她介绍了对象成家立业。小姨结婚我还去姨夫家探房了，就是跟着大人去拜访亲家，很受重视的。此后多年，小姨跟我们家走动最多了，我们家的孩子都跟小姨很亲，小时候经常去他们家吃饭，小姨和姨夫的做饭手艺都很好，我们去了他们每次都尽心尽力准备吃食，真把我们当做自家孩子来对待了。

“年9月20日借刘维普人币元。”“年10月2日借王廷利人币元。”

刘维普是我姨夫，王廷利是我三舅，他们都在我们家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了援手。

“年10月20日借碰花人币元。82.11.20还清元”

碰花是二伯父的大女儿，她早早就出嫁了，婆家的生活条件还不错，没想到她也给我们家借钱了，真的是患难时刻见真情啊！

“年元月1日借徐玉珍人币元。82.8.8号还清元”

徐玉珍伯伯元月一日这一天借给我们家元。真是雪中送炭啊。

“年元月1日借高福有人币元。5.28还60元”

高福有借给了我们家元钱，他也是我们家的恩人，高福有就是我前面提到的结拜兄弟卡怀的父亲，他们家自己省吃俭用的，不舍得花钱，但是在我们家遇到困难时却毫不犹豫给予了这么大的支持，真的是富攀富、穷帮穷，远亲不如近邻亲啊！

修起了住宅，借下了债务。父亲的欠条记得非常认真仔细，有借款时间、有借款人姓名、有借款数额，借款时间年月日都有，欠款数额更是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数，就是欠别人几毛几分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份仔细既是还款时的证明，也是对那些借钱人的感激。正是有了这些好心人的支助，我们家的新家才在一砖一瓦地长高长大，最后长成为了一个安稳的家庭。

我们家修窑那年，我正准备上初中。到下半年的时候我就到神木中学上学了，刚上初中还多少有点儿不习惯，连着当了多年的班长也没有了，老师也不像小学时那么照顾自己了，再加上我长的高一点，于是就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就坐了。

最后一排都是什么人坐啊？当然是班里不爱学习调皮捣蛋的人为主了，我一个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就这样被迫混迹于他们当中了。时间久了就染上了一些不遵守纪律的坏毛病，迟到早退的现象也出现了。

我的不好表现很快被班主任老师发现了，她一查我的家长发现父亲跟她是初中同学，于是，一个电话就打给我父亲了。父亲那个时候正忙着借钱还钱修住宅呢，一听我在学校的表现就很生气，这不是忙中添乱嘛，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这次虽然没挨打但却被父亲和班主任老师狠狠地教育了一番。还好，从此以后我就从暂时贪玩的误区上转变过来了，又开始热爱学习了，而且还乘着当时的女排热加入了校排球队，旺盛的精力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

中国女排年11月在日本举行的第三届世界杯女子排球赛上首次夺得冠军，这是“三连冠”中印象最深的一次，我们是在邻居家的黑白电视上看的转播，当时中央电视台宋世雄老师的解说语过了几十年了，还像昨天一样亲切激动，自己也是随口就能学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我们现在是在日本东京代代木体育馆为您转播中国女排与日本女排的比赛。”

中国女排赢得了世界冠军，拼搏顽强的女排精神也成了全国人民学习的榜样。受女排夺冠的影响，我也练了两年排球，最后的位置是在校排球队打副攻，当时的偶像就是中国女排的周小兰，那个时候她号称“天安门城墙”，是中国女排队中的拦网高手。

可是，在两年多的排球练习当中，我的体育梦想遭到了极大的打击，练习的很苦却没有什么成绩，在校队里也一直是替补队员，甚至没能在一场正式比赛中登场，很多时候只能是为主力队员捡球递水拿衣服了。

有一次教练在给队员们训话，还拿我举了个例子，他说：“我们排球队员不光要练好球还要搞好学习，不能练完球回去就趴桌子睡觉。你看人家那小张，虽然是个替补队员，不光天天坚持来训练，学习也没有落下啊，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

我听了就彻底心凉了，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搞体育的料，这替补的身份是坐实了，再加上父母亲也一直反对我参加排球队训练，希望我能抓紧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于是慢慢地就退出了排球队的训练，专心去搞文化课学习了。

父亲的的账单和开销支出明细一直在日记本上延续了8页，到了的春节前，账单终于看不到了，父亲在账单过后用红笔写了三幅喜庆的对联，不知道是有意用红笔表达喜悦的心情还是凑巧随手拿起的红笔，反正那是一页洋溢着欢欣鼓舞的日记。

父亲选的春联

父亲选的第一幅对联：“修产正遇紫气升、高速全靠朋友帮。横批：安门大吉。”这应该是我们家的新窑开始安门了，这是修产的最后一项工作，安装了门窗那就意味着新居可以入住了。“高速全靠朋友帮”，这一句不知道是父亲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他选用的老对子，不管你怎么说，从哪些众多的账单就可以看出来，我们家的修建确实是在亲戚朋友们的帮助下完成的，要不然这样一笔修建巨款对我们家来说是自己无法攒够的，只能是先借下钱再想办法一点点去还。

父亲选的第二幅对联：“新窑新炕新门窗、新人新事新气象。横批：欣欣向荣。”这就完全是一种新居落成开心的心情表达了。

父亲选的第三幅对联：“安门巧遇吉庆日、满年四季喜事多。横批：大吉大利。”这一句表达的是父亲希望借着新居的落成，从此我们家能开始过上越来越好的生活。当然，事实也证明，我们家的生活确实在一天天变好。

安门那天家里确实庆祝了一下，特意给工人师傅们吃了油糕粉汤。我们四个孩子都跑过去看新家了，一排十孔砖砌的窑洞齐刷刷地矗立在二中操场下面，我们家的四孔新窑就在正中间，新安装的门窗还散发着木香味，新刷的墙壁白的耀眼，砖铺的地面上撒着细沙，站在院子里放眼望去，天高云阔，秋风送爽。那真的是一家人最开心的时刻！

很快就要到春节了，我们家终于搬进了自己新建的窑洞。母亲为了让苦熬了一年的家人过个愉快的春节，也为了乔迁之喜，她特意准备了一些年货，瓜子花生红枣香梨自不必说，母亲还炸了年糕、剁了饺子馅儿、熬了臊子，就等着春节到来一家人好好庆贺一下呢。我们几个孩子也感觉到了难得的年味儿，越到腊月年根儿底下，那种过年的期盼也越强烈了。

但是，这年还是没有过痛快，沉浸在乔迁之喜的一家人忘了我们的这些快乐都是建立在大量债务基础之上的。

修窑总开支

上面的明细账单是年12月5日父亲在日记中记下的，截止那一天修建四孔窑洞合计花费.22元，自开.22元，欠债元。这就是说我们家欠下了三分之二的修建款项，自己只支付了三分之一的费用。在这所欠的款项当中还包括没有付清的工人工资。

就在腊月廿三之后，家里突然来了十几位农民，横七竖八的坐在板凳上的、马扎上的、床上的都有，领头的人进门就嚷嚷：“老张呢，躲哪儿去了？自己个儿住进了好窑了，怎么连我们的工钱都不给呢？”父亲母亲当时都不在家，我跟姐姐被吓坏了，赶紧跑到公社去叫父亲了。

父亲回来后对那帮人非常客气，端茶倒水、递烟点火，尤其跟领头的队长一直陪着笑脸。原来这帮人就是孟家沟的工人，我们家所在的那排窑洞都是他们包工修建的，每孔窑洞的工钱是块，我们家总共要出0块，这是修建费用中最大的开支，可是新居落成了，我们住进来了，但是还差人家块工钱。父亲想好话哄哄人家，等过了年再想办法还上，可是人家这帮人铁了心了，不给工钱就是不走。

后来。我母亲回来了，她比较会来事儿，就说：“兄弟们，这事对不住了，大腊月的让你们着急。要不，咱们先吃饭吧。”，于是就把准备下的年货都拿了出来，好酒好菜招待农民伯伯们吃了一大顿。最后，农民伯伯们吃高兴了，把还钱的时间延到了大年三十儿。

伯伯们走了，我们家几个孩子却哭了，眼看着准备好的年货自己一口没吃就没了，心里别提多么别扭了。母亲却安慰我们：“哭什么呀！没了咱们再弄呗。”说是那么说可是那一年的春节好吃的东西就少多了。父母亲又赶紧各自出门去借钱了，好歹在大年三十儿前把那些伯伯们的工资给还上了。不过，这过年时遇到的讨债事情我却一直没有忘，对那些孟家沟的伯伯们也有了全新的认识。

82、83、84年还债记

我们家的修窑钱什么时候还完的呢？从父亲后来的记录来看，是一直还了三年多，直到年1月22日才彻底还清了所有欠款，82年还款2元、83年还款元、84年还款元、85年还款元，总计还款元，父母亲最后还的元钱是分别还给了前面提到的梁伯伯和刘维普二人各元，他们一个是母亲的师傅一个是我的大姨夫。

那我们家的债务是怎么还上的呢？并不是前面说的父亲去贩卖土豆和煤炭，而是靠母亲的辛苦劳动还上的。

为了还债，母亲换到了一个磨坊去磨面，天天忍受着机器轰鸣粉尘污染，唯一的好处是收入多了一些。

最主要的收入来源是母亲养的两头猪。在想尽各种办法还不上欠款时，母亲想到了养猪，觉得这是最好的来钱方式了，她想到就开始行动，在我们新居的院子南墙处用石头垒了一个猪圈，开春时就从市场上抓回来两个猪仔儿，一家人就围绕着这两个猪开始忙乎了，谁有时间谁去喂猪，大家精心照料好让猪仔长的快一点。这两猪仔也是真给力，到了年底的时候都长得膘肥体壮的，两头猪一宰杀光猪肉就卖了0多块钱，蹄头下水什么的可以卖一部分，还可以留下一些自己家人解馋。这第一年两头大肥猪就给家里解决了大问题，以后连着三年，母亲每年养两头猪，我们家的主要债务就

为了修窑，我们家的生活也变得极其简单了，父亲母亲尽可能地省吃俭用，那几年我们家冬天腌很多白菜，到了夏天舍不得买新鲜蔬菜还要吃酸菜，母亲把从牙缝里剩下的钱投入到修建当中去。而在这次修建当中，受苦最多的当属母亲自己。

自从我懂事时起，就看着母亲有做不完的家务活，白天是喂鸡喂鸭喂猪喂孩子，晚上则是补不完的衣服做不完的鞋，吃苦耐劳、含辛茹苦这些词好像就是给母亲准备的似的。可是，无论生活多么艰难，也无法改变母亲要将我们兄弟姐妹四个抚养长大的信念。

在东北时，父亲母亲远离家乡，他们两个艰难拉扯着我们四个孩子。说是两人拉扯，但是那个时候，父亲是公社里的武装干部，要带领民兵搞反苏防修的训练，经常不在家，带孩子操持家务的事情就都落在了母亲一个人身上了。

母亲要强，凡事都要走在人前，那时我们四个孩子无论穿的衣服还是用的东西，没有一样是落在别人家后面的，母亲总能用父亲很少的收入给孩子和家庭带来很大的快乐，我们的童年一点都没有感觉到比别人家孩子少些什么。身上的衣服干净整洁，吃的饭菜花样也不少，逢年过节还能改善生活吃上猪肉或者鸡鸭鱼肉，每到过年时我们还能穿上一身新衣服，在周围的小朋友当中，很少能有像我们兄妹那样穿着整齐的啦。

而这些花销仅仅靠父亲微薄的工资肯定是不够用的，母亲平时养的鸡鸭养的兔子养的猪变卖的一些收入，就能成了贴补家里生活开支的主要来源。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家庭遇到困难时，母亲会再次想到要用养猪来还债了。因为在过去她也是这么贴补家用，只是没有想到这次从贴补变成了以她为主了。

随着年龄的长大，我们四个孩子就都开始上学了，光是学费就是一笔不小的支出，还有笔墨纸张等等学习用具，家里的生活压力一下子增大了许多。母亲在东北农场时还可以在小学代课，回到老家因为没有正式教师资格就代不了课了，母亲毅然选择了去工地上做小工，就是那些男壮劳力才做的搬砖、挑灰、搭架子等等重体力活，母亲每一样都干过。

再后来母亲做的最长时间的一个体力活是在豆腐坊做豆腐，凉水湿浆里挣着最低的工资。期间还离开家乡去东胜做了几个月豆腐，为的是能多一些收入，好还上家里修窑欠下的的外债。一直到现在我都很喜欢吃豆腐，不管熟的还是生的都喜欢吃，有时候我想这可能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母亲自己就是做豆腐的，她也会时常拿一块豆腐回来做菜，时间久了，我们对豆腐也有了感情。

豆腐坊的工作环境冰冷潮湿，时间久了对身体影响很大，尤其是女性，更容易受潮湿的伤害。在做了几年豆腐以后母亲又转到磨面粉的机房去做机工，除了忍受着机器轰鸣粉尘污染外，最不幸的是还摔了一跤，摔到了磨面粉的机器坑里，肩胛摔骨折了。那次事故过后，母亲就此告别了重体力活，那一年她都45岁了，可以说是辛劳了大半生啊。

不管这么说，母亲才是我们家修建新居的大功臣，对于这一点父亲是这么说的，我们几个孩子也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可以说，没有母亲的辛劳付出就没有我们的新家。

翻过了十几页账单，一下子就翻过了三年多的时间，到了年年底，我们家所欠的债务终于还清了。在这个时候父亲的日记也不再全是记录着我们家修窑的支出和欠款了，父亲的工作又有了新的内容。

从年4月开始，父亲的日记里多半年都是有关计划生育的记录了。可见计划生育在当时是重中之重的工作了。一直到秋天的时候，父亲的日记才有了关于秋季生产的一些记录。

到了年年初的时候，父亲的日记突然出现了一页记录治疗胃病的偏方。先是西药的服用方法和周期。

西药治胃病偏方

“治疗胃——十二指肠（溃疡）偏方

先服西药痢特灵24片如下：第一天8片4次吃；第二天6片6次吃；第三天4片4次吃；第四天3片3次吃；第五天2片2次吃；第六天1片1次吃。”

这个药的服用方法不知道是父亲从哪里听来的，确实够偏的。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这个所谓的偏方那干脆就是在戏耍人呢！吃药怎么可能像是在玩文字游戏一样逐日递减呢？

在这个西药偏方下面，父亲还记录了一个中药的偏方，注明是在吃完西药后再服用三剂中药。关于中药的记录看着倒是像那么回子事情，尤其是最后那句话的嘱咐，服药期不要喝酒喝吃刺激性食物，这些生活细节倒是需要提醒父亲注意的

中药治胃病偏方

抛开这两个偏方的可信度不说，看来那个时候父亲的胃确实很不舒服，或者是已经检查过了大夫告诉他是十二指肠溃疡，只是那个时候没有很好的治疗方法，所以他才听信了偏方来自己看病了。

这个时候父亲的胃病并没有引起我们家人的重视，以为只是东西没吃好或者消化不良什么造成的不舒服，那知道这样的征兆已经埋下了祸根。25年以后的9年，父亲就是检查出了胃部肿瘤，最后切除掉了三分之二的胃，但是四年以后身体还是出现了其他部位的的转移，父亲最终还是没能战胜病魔，遗憾地离开了我们。

看到父亲日记的这些记录，我开始联想，如果我们早一点诊断出父亲的病症，是不是可以让他健康地多活几年呢？“子欲养而亲不待！”时间啊，那会给你改正的机会呢？

做家具计划和十四大碗清单

年2月20日，农历正月十九，星期一。

这天是正月十九，刚过了元宵节四天，父亲的日记记录两件高兴的事情，一件事父亲准备给新家配备家具了，这说明我们家已经走出来欠债的阴影，开始有钱考虑增加家里的摆设了。第二件事情是父亲记录在公社聚餐吃的十四大碗宴席的清单，他可能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事情，就记得很清楚：“1、海参汤；2、红烧肉；3、子儿糕（不知道是什么）；4、蘑菇汤、5、莲子汤；6、鱿鱼汤；7、瓤水果；8、青蒸肉；9、六米；10、整鸡；11、鸡丁汤；12、酱肉；13、酥鸡汤；14、丸子。”

做家具的计划这一年确实实现了，但是，印象中写字台最后就做了一个，那写字台宽大结实、实木打造，上了明黄色的油漆，看着很气派的。写字台做好后父亲把它放在了客厅靠阳面窗户下方，同时还配了一个板凳，年那一年姐姐第一次参加高考，那个阶段写字台就成了她的专利。我虽然想尽快用上写字台，但也得姐姐不用时才可以的。到了第二年姐姐去上大学了，那个宽大的写字台就成了我的专用了。

至于十四大碗，我印象中确实听父亲说过，可能是他聚完餐回来后意犹未尽，就借着酒劲又给我们描述了一番。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鸡鸭鱼肉还好理解，就是不知道海参汤、鱿鱼汤是什么滋味的，但是这个印象是种下来了，以后出门到了外地我还真有一次点过海参汤呢。

接下来父亲日记记录的内容却有点儿让我们姐弟几个犯了糊涂了。父亲记录了我们全家人的生辰八字。

年那一年父亲46岁，母亲45岁，他们俩年纪差一岁，父亲比母亲大，生日差一天，父亲要晚一天，一个属虎一个属兔，一个厉害一个温柔，不过现实中反过来了，生活中是母亲厉害父亲听从。他们俩虽然是经人介绍的婚姻，却真真实实恩爱相扶一生。至少在我们做子女的看来是这样的。

至于我们几个孩子的生辰八字，我们也是从父亲的日记里知道的，在生辰八字后面注明的数字应该是我们出生时的体重了，比较惊讶的是妹妹出生时只有5斤，而弟弟却有8斤6两，我们姐弟都很吃惊这两个数字。至今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我们出生时的体重。

到了84年下半年，我就升到了高中了，还是继续在神中读书。

对于我来说，八十年代是自己脑洞大开，全面接受外来文化的时期。那个时期，我的阅读范围开始扩大，信息的来源已经不拘泥于县图书馆里的那些小说了，大量的新鲜电视剧、大量的文学刊物、以及街头录像厅里昼夜连播的港台录像片等等，都在对我们思想的成熟形成巨大的冲击。

八十年代，那是一个烟火与诗情迸发的年代，是一个开放包容，充满情怀的年代，一个思想自由百花争艳的年代。

在那个物质和精神生活还比较匮乏的时候，那些最新出现的电视剧给千家万户带去了欢乐和笑声，甚至已经成为我们那一代人的集体记忆。

比如最早的《加里森敢死队》给了我们这些看《奇袭》、《上甘岭》长大的孩子们巨大的冲击，没想到我们印象中贪生怕死的美国鬼子还有勇敢杀敌不畏生死的一面，害得我们大家都跟着去学习磨飞刀练绝技；

81年版的《霍元甲》“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每当听到这个熟悉的旋律，我就想起了当年用蹩脚的粤语哼唱《万里长城永不倒》的岁月，想起了黄元申、梁小龙、米雪……；

82版《西游记》更是百看不厌的经典；83年版《射雕英雄传》，让一曲《铁血丹心》响彻大江南北；

85年版的《上海滩》更成为一个时代的标记。“冯程程式”的发型，许文强的礼帽、风衣还有白色围巾曾刮起了一股势不可挡的时尚旋风；

87版《红楼梦》的歌曲基本上都学会了，而对《红楼梦》中词曲的认识也是从这部电视剧开始的。

对于我来说看这些电视剧还有一个深刻的记忆，就是我基本上都是在机关大院里和别人家看的，因为，我们家直到八六年才有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就这黑白电视机还是在我们几个孩子的强烈要求下父母亲才答应购买的。我们家修窑住宅欠下了太多的债务，父母亲确实拿不出多余的钱来满足我们的精神需求。

年5月23日，农历四月廿三，星期三。

这一天父亲的日记有了新的内容，他记录了在几个村子主持人代会和党代会选民登记和候选人产生的会议。

年6月27日，农历五月廿八，星期三。

这一天的日记是在韩家窑畖开党员会的记录。

年8月25日，农历七月廿九，星期六。

这一天的日记记录的是报名参军的体检花名册。其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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