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一种爱，虽然无关乎血缘和爱情，却让人刻骨铭心。那就是我从襁褓开始，就在她——一个非亲非故的老人身边生活，之后酝酿出来的情感，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渗入到骨髓、血液。又似陈年老酒，越久越浓烈，浓到化不开……

我是父母最小的孩子。姐姐哥哥出生在老家，因为父母分居两地，姐姐放在老家由外婆他们代养；母亲调南通工作后，哥哥则寄养在狼山一户人家。我出生在父亲工作的天生港派出所，又是最小的一个孩子，父母亲力亲为带了我几个月，终因工作繁忙，精力顾不上，所以他们从不多的家用里挤出一小笔钱把我托付给一位信得过的奶奶（好像每月付给奶奶八元钱，其中包括我的生活费）。

我们家称呼奶奶叫做太太。太太生于年12月，和毛爷爷同庚，生日也差不多，所以到现在我还记得。太太的家在起凤街一个大院的门堂间里，很是逼仄。父母亲则住在濠河边的八湾巷（就是现在的电视塔塔址），两地靠得很近。父亲星期天回家，一定要接我回来的，和他们一起住。到了夜里，我却不给他们一点面子，哭着喊着要太太。父母亲只好把出生才十来个月大的我包裹好，半夜送回太太家。后来他们告诉我，寂静的冬夜里，马路上只听见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像杀猪一样。

太太是小脚，但走路很稳实。印象中她好像没有其他的收入，除了带我，还兼做一些手工挣钱，这样能让我吃得好一点。所以孩提时代的我胖乎乎的，加上肤白发卷，非常讨人喜欢。太太的邻居们也都喜欢逗我玩，以至于现今我还记得邻家大哥哥逗我时误将钢笔套（很粗的，胶木的那种）塞进我嘴里被我吞下去了。太太当时那个急啊，也不敢告诉我家人，依照邻居的主意不停地将没有切过的韭菜炒好后骗我吃下去，然后把我摁到痰盂上，就等着看那钢笔套出来了没有。我也是争气，两天后就把笔套完整地排出来了。那时，在古老的白果树下，安静地坐在痰盂上，天真无邪地看着过往的行人，也成了我如今所记得的童年生活的一幅有趣画面。

太太是泰州人，她儿子和我妈相熟，想来这也是妈妈放心把我交给太太的原因。我也把太太当成自己的依靠，太太走到哪儿我都会跟着，就像太太的小尾巴。因为和太太感情至深，爱屋及乌，以至于太太儿子家的每一位哥哥姐姐的名字到现在我都记得。有时候他们来看太太，我就紧紧拉着太太的衣角，生怕他们抢走我的太太。

我和太太睡一张床，钻一个被窝。冬天，太太总是把铜汤婆子细心地包好，给我暖着被窝；夏天，太太一刻不停地摇着蒲扇直到我入睡。我最快乐的事就是依偎在太太身边，陪她做手工，做针线。小时候的我很乖巧，在太太身边从不吵闹。太太每天做家务忙碌时，我就会安静地坐在小凳上，看院子里邻居进进出出，看树叶儿爆芽凋落，看花儿盛开枯萎。因为条件有限，我没有什么玩具，太太的孙女在商店做营业员，她时常带给我一些漂亮的包装盒，我就在盒子里收藏一些自己认为珍贵的东西，还用盒子养过蚕……有时候我也会调皮地在太太洗脚时，用那肉乎乎的小手去挠太太的三寸金莲，太太躲不过，便会给我讲裹脚的往事，我却不害怕裹脚的疼痛，傻乎乎地想着如果我的脚也裹成了三寸金莲，长大后就和太太一样的了……

小孩子的成长过程总是如白驹过隙。我五岁时爸妈把家搬到环城东路附近，我也早已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不得已和太太分别。哥哥在西濠小学还没有毕业，爸妈就把我放在西濠幼儿园（文化宫东边），放学时由哥哥接我一起回家。我却时常躲过哥哥，放学直接穿过几条街道，溜回到太太家里。太太看见我，便会把家里好吃的都搬出来，笑眯眯地看我吃完，然后再送我回家。有一回去太太那里，发现家里多了一个男宝宝，原来太太又替邻居看孩子了。我很吃醋，很失落，霸道地不希望别人分享太太对我的爱，甚至有点恨这个小弟弟夺走了太太对我的爱。我怨自己为什么要长大，爸妈为什么要搬家？因为思念，我无心去幼儿园，以至于到今天对幼儿园的一切没有太多的记忆，却对和太太共同生活空间里的每一个物件儿都记忆犹新。

小学、中学……每一个寒暑假我都会去太太那里，看她、陪她，甚至自己恋爱了，没有告诉父母，却把男朋友先带给太太看。我的太太年岁渐长，步履蹒跚了。我满心惆怅，不舍、不忍，每一次离开太太那里，心情都很沉重。终于因为我工作了，没有时间常去看她。再后来，太太住的房子拆迁了，太太跟谁生活？太太情况怎样？都没有了讯息。我的太太，你在哪里？太太便时常走进我的梦里，我依然如孩提般开心快乐地围着太太打转，突然一条河流将我俩分开，西被闸的桥断了，我和太太分立河岸两边，彼此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我被梦境惊醒，枕边一片湿濡，这样的梦境反复了很久很久。

我知道我的太太是凡人，按流逝的岁月判断太太已和我们天人永隔，太太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但太太长眠何处？见不到她的容貌，听不到她的声音，但我可以向天堂里的太太诉说我的思念啊！于是我一直苦苦打听，尽管一无所获，但也心有不甘！皇天不负我心，我居然在单位组织活动时发现了太太当年的邻居，我主动找邻居姐姐聊天，向她询问太太的消息。她很惊讶，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当年太太带过的小小人儿居然还能记住她。更令人惊讶的是，从她那里我了解到太太的小孙女居然是这位姐姐的弟媳。顺着这条线索，我知道太太于年仙逝，享年96岁。我的太太，好人有好报，这在上世纪，已经是不得了的高寿了！

今生无憾，太太，您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女中元节来看您了！以后但凡我想你、念你，我就会在梦中去看你……

王兵，南通中学届校友。

《通中人》

你我的精神家园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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