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老的中国，中元节是同除夕、清明节、重阳节（除、清、九）等三节一起，并称“四大祭祖日”的盛大节日。相传每年的中元节当天，地狱鬼门大开，地狱里的各路魑魅魍魉皆可到人间飘荡游移、享受香火，因此中元节又称“鬼节”。因为这个传说的缘故，每年的中元节当天，每家每户都会将事先准备好的香烛点燃至祖先灵前，将事先准备好的食物置于祖先灵前，将事先准备好的河灯放到小河里，让其随风漂到任何想漂到的地方。人们用这种方法来告诉另一个世界的亡灵：死亡不是结束，我会记住你。

又是一年的中元节将至，近年来的中元节虽远没有以往中元节的热闹，但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写点什么，不为祭奠，只为沉思。

两年前的5月28日，对于很多人来说，那天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日子，可是对于有的人，那天的记忆却要被“浇筑于青铜器上，铭刻于大理石上，镌于木板上，永世长存。”因为在那一天，有的人将人生生杀死，有的人被人生生杀死，有的人亲眼目睹了活生生的人被人残忍杀死的一幕，有的人，他们的家庭由完整变残缺……

年5月28日，“全能神教”成员张航、张帆、张立冬、张巧联、吕迎春、张某（时年仅12周岁）等6人前往山东招远某麦当劳餐厅进餐，晚上21时许，张帆、吕迎春二人授意张航、张巧联、张某三人向身边人要电话号码，以便为其发展“全能神教”做准备，有的人随便给了假号码，有的人以为是对方开玩笑随手把自己的号码给了他们，当此三人管一吴姓女子要号码时，吴姓女子随口说了一句：哪凉快去哪，招致6人强烈不满，张帆等再次授意张航索要电话号码而被对方骂为“神经病”，张帆等人于是认定对方是邪灵，将对方杀死在麦当劳餐厅。

一起惨案就此酿成。

无端向人索要电话号码而遭拒原是很正常的事情，被人以不友好的态度对待而有挫败感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然而此六位“全能神教”的成员们的做法则着实骇人听闻。对此，张帆给出的解释是：我是受害人不是被告人，是她攻击我在先，我正当防卫在后。张立冬则很无所谓的说：她是邪灵，杀死她。而在案发的前一天，他们将一只宠物狗给打死了，其原因也是：它是邪灵。

可以说，在他们的思维里，无论是谁，只要是被判定为邪灵，作为教众的他们，就要代替“全能神”将“邪灵”们处死。

其逻辑之乖戾，行为之偏激，直教人不知所云。

然而，在他们那里却那样的理所当然：

年3月4日上午9时，陕西西安“全能神”信徒王涛将其妻子殴打猛击后，用枕头捂住妻子的面部直至其窒息身亡，其原因即，她是邪灵；年1月10日早晨7时许，河南省兰考县谷营乡谷东村的邪教“全能神”成员李桂荣将其仅有两个月大的女儿的喉咙割断，其原因即，她是邪灵……

在我们正常人的认识里，“全能神”们是非人类，是魑魅魍魉，其实，他们之所以会存在，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在《聊斋》里，通常会有这样的情景：

村里有一落魄书生，科举考试屡考屡败，穷困得连饭也吃不上了，动辄被人嘲笑，书生孤苦无依之际，邂逅一白衣飘飘的美丽女子，她告诉书生，她是什么什么人，见到书生怎么怎么好，心生仰慕，情愿以身相许，还自带银两，别人嘲笑他是别人没眼光，别人给他添堵那就是别人坏。可是过了些时候，村子里来了一个道士，找到书生说他遇到的那个姑娘是个妖怪，找到他仅仅是为了吸他的阳气——要不然谁会傻了吧唧的去找你这穷屌丝呢？

如果你是那个书生，你会怎样做呢？

当然，聊斋里的书生往往都是正面角色，才华横溢、玉树临风，整个一张国荣饰演的宁采臣，而且他们所邂逅的姑娘也往往善良美丽。可，现实里的“书生”却往往长着一副孔乙己的面孔。如果这时候道士告诉已经可以开着豪车住着别墅身家过亿的孔乙己，眼前这一切其实这只是一个梦，其实他既不帅也不高更不富，他就是一个只知道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的穷酸，不仅如此，道士还得把他从美梦里拉出来，扔给他一堆破烂到七凌八乱的现实，我想，孔乙己拿砖头砸人家道士的脑袋都算客气的。

同样的，邪教之所以会吸引相当一部分人且让他们对其深信不疑，其原因无非就是：邪教给人以虚拟却丰满的希望，虚拟却丰满的希望让人自我感觉良好的同时，更有足够的理由来逃避现实的困顿。而他们之所以宁愿不做人也要做邪教教徒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人可以忍受从来就没希望，却很难忍受有了希望后再亲口承认自己的希望不合理。

可以说，信仰的破灭所给人留下的精神空洞，其难以忍受的程度比失恋和离婚更甚，这也是为什么，有的人在被警察从邪教组织或者传销组织里解救出来后，要么怨恨警察，要么精神萎靡不振，要么等待着“组织”再次“降临”，把自己的精神窟窿给填补完全。

相关研究发现，信仰“全能神”的人们，往往是一些渴望从外界得到认同而不可得、对自己未知充满惶恐却又不肯面对现实的人，他们大抵生活态度消极无力，对自身充满怀疑、不满甚至憎恶。

如果我们把“全能神”比拟为一棵大树，那么，大树所根植的土壤，便是“全能神”教众自身的心灵空虚。大树倾向于生活在那样的土壤，同样的，也唯有此类土壤才会培养出来这样的大树。

以张帆为例，其虽念过大学甚至有一段留学经历，但她本身却有很严重的抑郁症，抑郁症致使其自我价值越来越低，而自我价值越来越低又致使其抑郁症越来越严重，消极无力的生活态度导致其时时感觉生无可恋，更要命的是，在抑郁症面前，她的讳疾忌医。

在她21岁那年，在她还未能建立起自己独立而健康的三观之时，如同聊斋里的“孔乙己版”书生偶遇“救星”一般，她也在茫然而没希望之时，无端发现了一本关于“全能神”教的书籍，自此，精神上的巨大空虚被“全能神”的海市蜃楼所填补上了，以往自我否定所带来的痛苦由于有了“全能神”而就此消散，人也由此而变得有了“精神”，以往只能压抑在心里而见不得光的恶，因为“全能神”的缘故，也可以被堂而皇之的释放出来，于是她想伤害谁时就可以伤害谁，理由是现成的：他（她\它）是邪灵！

原本就没有自信的人，有了“全能神”后，就有了一种虚拟的自信，她就这样被轻而易举的“治愈”了，不是通过现代科学不是通过传统文化不是通过人间的温情，更不是通过调整自己的人生态度，而是把自己的智商、人性统统打贡献给“全能神”。

可是，没有自信依然是没有自信，虚拟的自信再强大也只能是海市蜃楼罢了。

这一心理其实在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里有很详尽的描写：

“革命也好罢，”阿Q想，“革这伙妈妈的命，太可恶!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党了。”

阿Q近来用度窘，大约略略有些不平;加以午间喝了两碗空肚酒，愈加醉得快，一面想一面走，便又飘飘然起来。不知怎么一来，忽而似乎革命党便是自己，未庄人却都是他的俘虏了。他得意之余，禁不住大声的嚷道：

“造反了!造反了!”

未庄人都用了惊惧的眼光对他看。这一种可怜的眼光，是阿Q从来没有见过的，一见之下，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他更加高兴的走而且喊道：

“好，……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

得得，锵锵!

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

悔不该，呀呀呀……

得得，锵锵，得，锵令锵!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赵府上的两位男人和两个真本家，也正站在大门口论革命。阿Q没有见，昂了头直唱过去。

“得得，……”

面对公众，张帆说自己是受害者，我也认同她的确是受到了伤害，可是真正伤害她的，其实是她自己。抑郁症对人的伤害有目共睹，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痛苦折磨着太多太多的人，最要命的是，其痛苦往往不被人所理解，甚至被人定义为矫情，所以，每年都有太多太多的人因为抑郁症的缘故而被毁灭。可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抑郁症固然可怕，治愈起来固然很困难，只要你用勇敢的心去直面抑郁症，用平和的态度去了解抑郁症，用宽容的心去包容并不完美的你自己，假以时日，抑郁症患者就完全可以被治愈。然而，她却把治愈自己的路子给堵死，狐假虎威地站在“全能神”的背后，试图通过“全能神”的教导来救赎自己，却没想到，她的“全能神”其实就是《聊斋》里的妖怪《圣经》里的撒旦：她的“全能神”让她无法在阳光普照的世界里立足的同时也无法自救，于是，她只能将自己置于黑暗之地，以魑魅为伍。

回归文章开始的惨案，已然关闭了自己的智商和人性的“全能神”们向受害者要电话号码，如果对方将电话号码给了，那么，对方对其行为的不拒绝在他们那里就可被理解为对他们本身的不拒绝，反之，单纯的对他们行为的拒绝则会被他们夸大为此是对他们本身的拒绝甚至否定。

如此我们可以假设，如果彼时被害人能准确的判断出来对面那些人是关闭了自己人性和智商的“全能神”，她也许就会幸免于难，如果她能和颜悦色的给他们电话号码，她也可以避免被杀害，可惜，她不是上帝，做不到对所有人都充满慈悲充满爱，她也不是诸葛亮，没那个能力准确判断出对方的危险，于是，她不仅仅对他们本身的行为拒绝了，甚至在拒绝时没有和颜悦色。

受害者的不友好给“全能神”们一种这样的信号：她否定我了。被否定的感觉迅速引爆了其自身的无力感，情绪完全主宰了自己的思维，理智随之落后情感十万八千里。“全能神”们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彼时需要的是理性，可是，出于惯性，他们又一次的逃避了自身无力感——以将无力感转变成暴力的方式——攻击甚至杀死了对方。面对法庭时，他们将这一切解释为，对方是恶灵，对方在运气试图攻击他们，他们杀她是替天行道是正当防卫。

这一切说法看起来是那么的荒谬那么的不可理喻，可是我相信他们说的时候其实是真诚的，他们彼时真的看到对方的衣服里有风，也真的认为对方是邪灵对方在运气试图攻击他们。

这也可以理解，谁让他们的智商和人性，早已打包给了“全能神”呢？

又是一年的中元节将至，如果真有天堂与地狱的话，我相信张帆他们一定是身处地狱的。如果中元节的传说是真的话，也许那天飘荡在人间的鬼魂里，也会有他们。也许他们已经开始醒悟自身，也许没有，我不知道。逝者已矣，死者为大，我不想站在上帝的制高点去批判他们，更不想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指导别人该怎样怎样，我只是觉得，其实很多悲剧是可以避免的——如果你感觉遇到困境时能直面困境而不是去逃避困境，如果你遇到难以理解的人或事时即使做不到要求自己去理解也不要去伤害人家，如果你遇事能多些沉静少点浮躁多些冷静少些激烈，如果你能不间断地去学习去创造去审视自己的内心……

中元节，愿生者安宁，逝者安息。